第20章

外間客廳裏,軍馬弁迷迷糊糊睜眼,把沉甸甸的頭從桌子上支起來,說,「唉呦,怎麽就醉死過去了?你們兩個,都快醒醒。」

滿屋子的酒氣蒸熏,桌上兩碟大葷也吃得只剩兩三薄片貼在碟邊上,酒壇子東倒西歪,地上濕了一片。

那兩人一個趴在桌上,一個已經跌到了地上,被軍馬弁一叫一拍,也渾渾噩噩地起來,笑道,「一喝就忘了量。都是大娘不是,把酒拿了來。讓師長知道我們執勤時喝醉了,要挨一頓好罵。」

陳大娘剛好在外頭聽見了,隔著窗子說,「好大爺們,別背後說人閑話呢,我可真真冤枉。」

一邊說,她一邊揭簾子走進來,拍著手道,「我好酒好菜的招待,倒是犯了錯?早說了這酒是烈貨,你們又說你們能喝的,才拿了過來。現在好,兩壇子都喝得見底了,反過來說我的不是。不行,我要找姜大爺說理去。」

她年輕時也是紅過一陣子的妓女,現在雖然老了,風韻猶存三分,馬弁們見她又笑又嗔,哪裏有半點怨氣,何況又實在吃了人家的酒食,笑央道,「大娘,我們嘴壞,你就打嘴巴子罷。如今你家翠喜姑娘得著寵愛呢,我們好歹晚上陪著姜大爺過來瞧她,有功勞的呀,何必在姜大爺面前告發我們?」

軍馬弁問,「天也不早了,那位是不是該回去了?大娘幫我們問問。」

陳大娘說,「我去問問。」

出去片刻,陳大娘轉回來說,「這下可不大好。姜大爺今晚高興,聽著翠喜那丫頭的慫恿,也喝了幾杯呢。誰承望他一個大男人,酒量淺的很,現在醉得可以了。不如,今晚在這裏過一夜,等酒醒了再走?」

軍馬弁醉意未散盡,也還是知道輕重的,不然也不會被姜師長安排來保護他的叔叔了。留宿這方面,他又曾經得過師長的叮囑,因此也不用多想,就搖頭道,「不瞞你說,我們這一位,是身份頂重要的人。城裏治安不好,在外面過夜是不行的。我看,還是這就回去。翠喜姑娘再不樂意,過幾天我們再陪這一位過來好了。」

陳大娘無可無不可,便到那頭屋子裏,和翠喜說話。

不多時,陳大娘和翠喜便把姜禦醫攙了出來。

那軍馬弁是仔細人,晚上不慎喝醉了酒,醒來後是特別警覺的,見姜禦醫被兩個女人從屋裏攙出來,便仔細地打量一番,喚道,「姜大爺?」

姜禦醫渾身酒氣,前襟濕了一片,大概是沾了酒水。臉色白中帶紅,雙眼迷離,嘴裏一個字也說不出,只是一味的喘氣,呼吸間皆是酒味,那是醉得沒了神志了。

翠喜撇嘴道,「你呐,他都醉成這樣子了,打響雷恐怕也叫動,怎麽會應你?剛才就連他的鞋子,也是我幫他穿上的呢。」

軍馬弁見姜禦醫除了酒醉昏聵,別的倒沒什麽不尋常,放下心來,和翠喜說,「我們是偷偷出來的,這樣醉醺醺回去,要是撞上上頭的人詢問,怕是不好分辯呢。」

翠喜說,「我媽叫你們留下來過夜,怎麽又不答應?」

軍馬弁說,「那可不敢。得到的命令說是不許外宿,我不要腦袋了嗎?還是快回去,讓他睡一宿就好了。」

說著,叫過一個同僚,把姜禦醫攙在黃包車上坐好。

所幸他們為了掩飾行蹤,是自己拉了黃包車過來的,所以這樣深夜,不必再另叫黃包車夫來。姜禦醫坐的一輛,軍馬弁充當車夫,另一輛就是另兩個馬弁一坐一拉,兩輛黃包車在夜色掩護下,默默朝廣東軍行館方向去。

兩輛黃包車從胡同口裏轉出來,拐了兩個彎,就是城東大道。這城東大道在白天,是一個很頗興旺的所在,現在街道兩旁的鋪面已經關了門,霓虹燈統統熄滅了。街上的路燈十盞裏頭,又有七八盞是壞的,僅靠著剩下的一兩盞路燈的光芒,照著樹木黑色的枝椏在晚風中晃動,顯得十分寂靜淒涼。

這夜天,一般人是不敢在路上走的,但姜師長指派的幾個馬弁是上過戰場,殺過人的人,倒不在乎這個,只是半夜三更拉著黃包車在夜風裏跑,又喝了酒,渾身上下充滿著一股倦意,很想快點回行館,躺床上舒舒服服睡他娘的一覺。

正一邊懶洋洋地打著哈欠,忽然眼前猛地一閃,像是巨大的野獸在黑暗中睜開了眼,兩眼精光四射,刺得他們把眼睛閉上。

再一睜眼,那頭匍匐在夜裏的巨獸已經沖到身前。這才看清楚是一輛汽車,發了瘋似的直沖過來。

那司機仿佛存心要他們的命,到了跟前一點沒刹車的打算,咆哮著碾壓上去。

黑夜中,驟然轟的一聲巨響,把附近的人家都吵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