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跳江(二)

江陳八月開始收到音音來信,用的梅花箋,底下娟秀小楷署著她的名,打開來,撲面而來的煙火氣。

她說她在海棠花架下淺眠,竟一覺睡到了傍晚;她說九月下了一場雨,夜裏驚雷不斷,她有些怕;她說……

江陳每每百忙之中抽空掃一眼,隨手便收了,面上從未有多余神色,似乎並不在意。卻日日挑燈,將北地軍務部署一番,硬是將返京的日期提前了半個月。

進京那日是十月十五,是有些陰沉的暮秋的天,坐下的馬匹連日趕路,已是疲累不堪,於勁提議道:“爺,前面就是嘉陵江了,過了江堤便是京都地界了,不妨在江邊休整一二,進了城也好有精神。”

江陳勒住馬,接過水囊,仰頭用了口水。他壓了壓胸前的信箋,足足三十多封,是沈音音一筆一劃寫下的。

他微翹了唇角,擡手捏了捏眉心。這小姑娘,如今益發粘人,一顆心全在他身上,讓他有些擔心若他大婚後,他沒法子常陪她,她會失落。

“爺,前面江堤上似乎是沈娘子。”於勁張望著前方,猶豫著道了句。

江陳微不可查的揚了下眉尾,他倒沒想到,她還要眼巴巴來侯著,也是讓人無奈又好笑。

他唇角再抑不住,已是飛揚的意氣風發,擡眸看過去,卻慢慢凝了神色。

他看見人來人往的江堤上,音音衣衫濕透,被幾個婆子堵住了去路,任由路人圍觀議論。

他胸口升出戾氣,剛要吩咐於勁去看看,卻見柳韻步步逼近,將他的小姑娘逼上了堤岸…

音音比他走時又瘦了些許,此刻緊靠在堤欄上,風中的柳葉般,飄飄蕩蕩,有種搖搖欲墜的淒涼的美。

江陳一顆心揪起來,只覺喉嚨發澀,想喊一聲沈音音,竟是啞了聲。

她似有感應,忽而擡眸,隔著江面磅礴的霧氣,遙遙朝他笑。她眉眼彎起,盈盈秋水般勾人心神,讓江陳微微舒了口氣。

可下一刻,他便看見柳韻朝她伸出了手,推的小姑娘一趔趄,仰頭往後倒去。

她秋水般的眸子還在望他,裏面似乎有含笑的訣別。

江陳只覺腦海裏轟的一聲,有什麽東西轟然倒塌,讓他鎮在當下,竟是一動不能動。

直到他恍惚看見小姑娘墜向江面,才猛然從驚悸中回過神來,打馬奔了過去。

那聲“沈音音”也終於脫口而出,是絕望的破碎的聲音。

他眼中只有那個墜進江面的身影,再看不見其他,他真的沒想過,他的菟絲花原還有這樣決絕的一面。

永和二年的暮秋的傍晚,路過京郊嘉陵江堤的人一直都記得,那個端坐高位之上冷眼拿捏他人生死的江首輔,跑的滿面倉惶,縱身一躍跳進了嘉陵江,為的是他那個外室。

於勁看見自家爺跟著跳進了江水,身子一歪,直接從馬上滾了下來,大喊:“快,快,快去救主子!他不會水!”

……

江陳醒來時,是晨曦微明的首輔府,他鴉羽般的睫毛顫了顫,陡然坐了起來,問候著的於勁:“沈音音呢?可救上來了?人呢?”

他只記得江水冰涼,他跳下去,遍尋不到他的菟絲花,自己卻漸漸沉入了水中。

於勁面目悲戚,沉默了片刻,跪下道:“爺恕罪。沈姑娘她……”

他哽咽了兩聲,才又道:“沈姑娘到現在也未打撈上來,只在下遊發現了劃破的衣衫。想來江水湍急,人早不知被沖去了哪裏,況隔了這許久,人也定無生還的可能,爺您……您且節哀。”

於勁高大黝黑的一個漢子,話畢了,也流下兩行淚來。

這個沈姑娘,暖人心的很,府上個個都被她溫暖過,如今死的這樣慘,誰又不難過呢?

羌蕪並貼身伺候的兩個婢女。早哭的厥過去了好幾回。

於勁跪在那裏,等著主子爺發落。等了許久,卻也不見動靜。

他擡起頭,便見江陳面目沉凝,定定望著音音離去前剛插的梅瓶,他脊背依舊挺直,可無端就讓人覺得孤寂。

許久,這空蕩蕩的屋子裏才聽見他寂寥的聲音,他說:“再去找,把沈音音找回來。”

江上不停息的打撈了三日,江陳亦在那梅瓶前枯坐了三日,推了一應政務,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只看著那瓶花一點點敗落。

到最後一片綠葉也顯出枯萎的態勢時,他熬的血紅的眼裏猝不及防落下一滴淚來。江陳面上還是波瀾不興的沉凝,只輕擡起指尖,不可置信的觸了下那滴淚水,默了片刻,陡然起了身,喚於勁:“拿我的清風劍來,去柳府。”

於勁一驚,知道江陳這是要去柳府,找那柳姑娘問罪。

他們主子向來雷霆手段,這次去,必然不會善了。可那柳家亦是顯赫侯門,是新帝跟主子好不容易扶持起來,用來平衡朝政的關鍵,哪裏是能輕易讓其寒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