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蝴蝶

“世子,”須發花白的住持坐在矮榻上,閉著雙眼,沒有去看跪在面前的人,只問道:“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世子可想明白了?”

柳重明合十雙手,虔誠答道:“莊周化蝶,蝶亦為莊周,二身合一,形影相隨。”

“癡兒。”住持以水點他的額頭:“未曾化蝶,何來二身。”

柳重明噤聲,知道自己的回答並不合住持心意。

他雖低頭,卻並不以為意。

雖然不光住持,連曲沉舟也說過,前世的事與他無關,即使同是柳重明,他們也不是同一人。

可他並不認同,事情也許不同,但人總是不會變的,這也就是為什麽他始終對曲沉舟的真身念念不忘的原因。

住持再不理會他,卻向他身後說道:“過來。”

曲沉舟膝行上前,匍匐在地深深叩首:“見過禪師。”

擡頭時,見到住持的手伸在面前,像是要他免禮,在那只手的虎口處,生了一顆殷紅的朱砂痣。

他驀地心中一跳,進門前的輕慢一掃而去,這只生著朱砂痣的手,曾在絕境中讓他看到了兩扇門,怎麽可能會忘?

“這邊是真實,這邊是謊言,”那人尚且是一副少年模樣,用手指卷著頭發,在兩扇門前笑吟吟地問他:“你選哪一個?”

他選擇了真實。

“為什麽?”在他進門之前,那人問他:“為什麽要選這邊?選謊言那邊,你就能掙脫天生的桎梏,不好麽?”

他在門邊停留頃刻,仍然推門而入。

那時的他,面前已是死境,注定無法全身而退,惟願在死前能為重明打探到更多的秘密,也懷著一點私心。

他想在再見時,最後問重明一句話——這些年裏,你有想過我嗎?

只可惜世事難料,在見到最後一面之前,他便被毒啞了喉嚨,再也問不出來。

“是你……是你,”曲沉舟喃喃幾聲,忽地直起身,厲聲喝問:“你是誰!”

柳重明詫異瞬息,立即拉住他:“沉舟,不得對住持無理!”

曲沉舟心頭恐懼和希冀齊生,他自己已是個怪物,眼前這人又算什麽,可這人不光知道他的前世今生,甚至是他在虛無之境中的唯一救星。

他想掙脫過去的繭,又無法斬斷紛亂的絲。

他一半在瘋狂地肖想著重明,一半又竭盡全力擺脫。

他想聽到柳重明在歡愉之際喊他的名字,那名字又如致命毒|藥一樣腐蝕著他的三魂七魄。

他可以在荊棘中穿行,卻越不過柳重明這道坎。

“禪師!”曲沉舟甩脫柳重明的手,如抓住救命稻草般膝行過去,牽住了那只手:“禪師。”

他不敢多說,也生怕住持在重明面前泄了自己的底細,只能手中死死攥緊,聲音中漸漸幾近哀求:“禪師。”

住持用另一只手撫著他的頭發,問的仍是方才的問題:“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你可明白?”

曲沉舟怔忡良久,輕聲答道:“彼身為人,此身為蝶,蝶亦是我,人亦是我。”

住持點頭微笑,又問:“為人如何?為蝶如何?”

曲沉舟仿佛被問得癡了,他的前世今生混淆在一起,難分彼此,怎知如何為人,如何為蝶。

“為人時,吞煙食火,不貪飛舞,”住持同樣為他凈水點額:“為蝶時,流連花海,莫戀人間。執迷不悟,終吞苦果。”

柳重明立時察覺出了不對,曲沉舟與他剛剛的回答相差無幾,可住持並未反駁。他自然是知道曲沉舟詭異的身世,住持呢?

難怪剛剛曲沉舟會一臉驚恐地喝問“你是誰”,可“是你”又是怎麽一回事?

還不等他發問,一旁的小沙彌端來了托盤,絲絨上襯著一枚玉扳指,這便是要結束說禪,請二人出去了。

柳重明忙上前一步,連聲請求:“住持明察,他近日常心神恍惚,能否也賜他護身符一件?”

住持笑著看他:“他的護身符,世子不是已經準備好了麽?”

不等他再發話,住持下榻,徑自回房去了。

禪院是清凈之地,兩人晚間的住處必然不會安排在一處,又兼之白石磊對曲沉舟的事分外好奇,非要擠在房裏問東問西,待將人送出去時,月已中天。

柳重明就著月色披了披風出來,捏著懷裏的東西,在客堂的天井處徘徊良久,怕去驚擾已經躺下熟睡的人。

可心中亂糟糟,又怕躺下夢見不該見的東西,心生煩惱,再反反復復地為難懷疑,對誰都是煎熬。

他聽得懂住持的話。

住持讓他割裂現實與夢境,不被那個虛幻未知的自己所左右。住持也讓曲沉舟分清前世今生,過去的便過去,此生為蝶,再不回頭。

他能做得到嗎?曲沉舟能做得到嗎?如果他肯退步的話,曲沉舟能不能……也柔軟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