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冬雪

在南路禪院住了三四天,即將返程時,他們遇上了今年的第一場大雪,不得不多逗留幾日。

曲沉舟縮著手躲在屋子裏不肯出來。

柳重明知道這身體幼年時吃過許多受凍的苦,尤其是破相那次,曾在雪地裏幾番被凍得昏死過去,也不勉強他。

幸虧還有白石磊在,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股腦地給曲沉舟穿得像個球一樣,硬是把人拖出去。

柳重明施施然揣著手跟在後面。

曲沉舟完全沒了往日的從容鎮定,茫然無措地站在半尺多深的雪裏,被裹在一層層冬衣裏。

眼眶濕漉漉的,瞧著委屈,像迷了路的小獸,不知道蓋在覆面下的鼻尖是不是也紅紅的。

柳重明倚在一旁的樹上,將一團雪球在手裏顛來倒去,忽然饒有趣味地想,如果現在把人摁在雪地裏埋著,小狐狸會不會立即哭出來。

“白……白小將軍。”

曲沉舟低頭看著消失在雪下的雙腳,有些不適應,倒不是因為從前的事,只是不知道冰天雪地的,究竟要出來做什麽。

“叫我磊哥。”

“……”曲沉舟瞟了一眼柳重明,只輕聲問:“是要找什麽東西麽?”

白石磊先是團了雪球在手裏,瞧一眼他風一吹就倒的小身板,果斷放棄打雪仗的打算,把雪團往地上一撂,問他:“堆雪人,會不會?”

曲沉舟搖頭。

他在晉西書院時,柳重明也曾提議來打雪仗,他哪敢碰這些天潢貴胄半分,只能死死貼著墻站著,被白家兄弟帶頭起哄著活活打成個雪人。

柳重明剛把他從雪裏扒出來,他就腳不沾地地逃回去,任人再怎麽叫也不肯出來。

第二年旱得無雪,而再之後,他回了宮,再沒有機會與人玩雪。

皇上雖讓畫師畫了他在梅樹下賞雪的模樣,可他看那畫,卻覺得那梅樹下站著的,不過是一具無生氣的枯骨而已。

“來來,我教你。”白石磊拉著他蹲下來,手把手地教他把雪球推大:“看好了,先滾一滾,這雪怎麽不粘呢?看我的啊。”

曲沉舟仔細地看著白石磊將雙手搓搓,在雪球上撫弄幾下,而後在雪地裏一滾,又大了一圈。

他也試著從袖子裏伸出手來,被白石磊扯著按在雪球上。

“看到沒有,先把這層雪化了,就能滾大了,咱們來堆個你這麽高的雪人,好不好!”

沁骨的涼意從指尖傳來,曲沉舟看著自己的手掌,覆著一層薄薄的雪。

上一次站在雪地裏的時候,雪花從他的掌心穿過,不知疼痛,不知寒冷,四處一片黑茫茫,他一點亡魂蜷縮在吊著屍體的旗杆下,心中茫然。

可現在,雪花融化在他的體溫裏,他站在光天白日裏,有人在身旁聒噪,還有……

他微微側過臉,與柳重明的目光對視時,一片雪花正落在睫毛上,被覆面中的哈氣吹化,濕了一只眼。

還活著,真是好。

誰要管它前塵噩夢,隔世冤孽!

他忽然捧起那顆拳頭大小的雪球,嘿地一聲摔碎在白石磊胸前。

白石磊被驚得連連後跳,直聽到柳重明忍不住的大笑,才瞪大眼睛:“打雪仗嗎?來玩啊!”

他一個虎跳爬起身,雙手在地上一抄,紛紛揚揚的散雪如一件雪白的大氅,向曲沉舟撲面而來。

可還不等他飛身撲上去,一只腳冷靜地從旁邊伸出來,將他絆倒在雪地裏。

“二哥你幹什麽!”白石磊的眉毛臉頰上掛的都是細雪,一骨碌翻身,不滿地吵嚷:“打雪仗而已,我又不是要欺負小沉舟!”

“他是我的,欺不欺負我說了算,”柳重明用腳撥著表弟:“去找院裏要把雪鍁,要堆就堆個大的,再拿兩顆琉璃珠出來。”

白石磊看他眼神示意,再看看曲沉舟,登時恍然大悟,一跳起來就往回跑:“你們等我!”

雪地吞沒了白石磊的腳步聲,山裏中寂靜得只剩下雪落的聲音。

曲沉舟攥起一團雪,在手中越壓越結實,余光裏瞥到身邊有人蹲下,又收回目光。

“怎麽不說話?”柳重明籠著手看他顛倒雪球:“我還以為受了住持點化,好歹能開個竅呢。”

“世子想讓我開什麽竅?”曲沉舟反問他。

“什麽竅都行,”柳重明用指尖慢慢劃在雪球上,用力戳了兩個洞出來:“上下兩個,哪個都可以,本世子不挑。”

曲沉舟咬著嘴唇,半晌才恨聲道:“世子真是今非昔比,混賬話學會了不少。”

“行啊,這也聽得懂,看來我們戰個平手,”柳重明哂笑,以不變應萬變:“托你的福。”

曲沉舟轉過身去,背對著他。

柳重明又繞到面前蹲下。

“世子支開白小將軍,要說什麽?”曲沉舟終於忍不住問。

“剛剛想什麽呢?”柳重明抓著雪,幫他補上洞,輕聲問:“還是從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