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回家(第2/3頁)

這兩個字如同魔咒似的,曲沉舟的顫抖驀地僵住,從他胸前緩緩擡起臉,露出一雙如被晨雨濯洗過的眼眸。

那目光仍是渙散茫然的,飄忽地投在虛無的空中,不知是因為熟悉的聲音還是為了什麽別的,才安靜下來。

柳重明試著放松手臂,確認人已經用光了掙紮的力氣,才向後挪挪,在椅子上騰出個地方,換了個姿勢,將曲沉舟轉個方向,後背對著自己,夾在腿間。

野貓沒了爪牙和一身桀驁不馴,乖乖翻出柔軟的肚皮,他卻沒有半分喜悅,與其見到這樣虛弱的順服,他更願意見到意氣滿滿的乖張。

柳重明嘆口氣,一手從後將人撈著靠在肩上,一手翻開食盒。

說來慚愧,共住了這麽久,他一直也沒有留心曲沉舟愛吃什麽,似乎除了甜食,其他什麽都不挑。

只是前幾天正巧趕上宮裏賞了禦膳下來,他試著喂了兩口,沒料到無意識下的曲沉舟居然肯多吃兩口。

若是往日,他難免又要對這人的身份有一番猜測,現在卻被眼下的意外打亂。

“來,嘗嘗這個,”他舀了蛋羹,送到嘴邊,輕聲安撫:“吃飽了,我帶你回家。”

他只能慢慢試著,不敢一開始就去刺激那段最刺痛的記憶。

遲鈍的迷茫之後,曲沉舟果然有了些反應,卻是又一次努力聳動肩膀,嘗試從禁錮中掙脫出來,被碰翻的蛋羹從衣襟上滾下去,碾成一片水漬。

柳重明將人按在自己的肩上,兩人的額頭都滲著細汗。

他用腿夾著,用手攬著,用頭抵著,身,將人整個容納在懷裏,更能清楚地感覺到這人真的是快要瘋了。

他聽到自己越來越沉重的喘息,不是力氣耗盡,而是這痛苦像是從他們緊貼的身體,汩汩流過來,在兩人的血裏往復奔馳。

六年前的寒冬,感同身受。

江行之不負所托,將信送到了長水鎮,而後依著曲沉舟的卦言,向南十五裏,奔向自己未知的相遇。

在柴房裏煎熬的孩子反復念著“兒已長大”,卻沒想到,等來的卻是杜權與氣勢洶洶的打手。

本以為擺脫了噩夢的曲氏夫婦數年後收到了可怕的書信,一時驚恐無匹,連夜求人送了消息回奇晟樓,甚至不惜附了銀兩,只求不再聽到妖怪兒子的消息。

林管事記得清楚那封信裏殘忍的一字一句,更記得知道杜掌櫃的滔天怒火,幾乎要了曲沉舟的命。

掌櫃名下三座樓的所有人都被叫來,觀看了這場毒打。

他聽不清自己的求情,耳中滿滿的都是那孩子倒在冰雪裏,在藤鞭下的哀聲慘叫,哪怕人不動了,也再被冰水潑醒。

在書房裏時,柳重明不敢擡頭,仿佛不知道年近半百的林管事在面前哽咽。

“我聽有人跟掌櫃的說,把他送到春慶樓一陣子,包管調|教得服服帖帖。說了幾次,掌櫃的也動了心。”

“造孽啊,要是去了那種地方,小曲哥可怎麽活。我好歹給人塞了點錢,就……讓他們把鞭子招呼到臉上去了,這才斷了掌櫃的念想……”

柳重明的手指撫在那道最深的傷疤上,那裏曾被撕裂見骨,又被林管事草草地抓了草木灰蓋住止血,本來就不打算讓那傷長好。

可真的傷,只在臉上嗎?

若是只傷了臉,死裏逃生的曲沉舟又怎麽會突然失聲,失聰。

那是他逃無可逃、不得不為自己撐開的一個寂靜世界,只有在那裏,他才說不出任何卦言,才不會被人懼怕被人拋棄,才不會聽到來自至親骨血的誅心之言。

“千萬不要讓他回家,全憑主家處置,生死不論。”

“沉舟……”柳重明輕聲喚著,心亂如麻,不知什麽樣的安慰才是需要的,只是覺得眼前被粉碎的人像是與幾年前的自己重疊起來。

他坐在哥哥的靈堂中幾乎哭瞎了眼睛,他們都勸他——斯人已逝,節哀順變。

——上有爹娘,下有幼弟,不要一味哀慟。

——既接了兄長的擔子,也該懂事起來。

他們說的都對,可誰也不知道,他心中最難翻越的坎是他自己。

他恨自己與哥哥在臨行前的爭吵,恨任性之下甚至沒有為哥哥送行,恨沒有跟哥哥同去,恨沒有帶人去迎接哥哥,恨自己對兇手束手無策。

哪怕他知道即使再給他一次重來的機會,也無能為力,卻仍是無法原諒自己。

也沒有人對他說一句……

他忽然緊了緊手臂,將頭低埋在被汗浸濕的發間,低語一聲:“不是你的錯……”

懷中的掙紮戛然而止,原本只能發出喘息聲的喉間顫抖起來,喉音變作低低的嗚咽。

“不是你的錯。”柳重明又喃喃一聲,覺得這話裏的哽咽像是別人的。

他們都需要與過去的自己和解,都需要一句能令自己解脫的咒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