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回家

柳重明隱隱覺得,曲沉舟心中那處不願被揭開的傷疤,就在眼前。

之前提起與江行之有一面之緣時,曲沉舟說起曾經逃到街上,當時話裏就語焉不詳,他本該那個時候就追根問底的。

“林管事,那個時候,沉舟幾歲?”

“九歲,不到十歲。”

柳重明心中一沉,果然是那個時候。

想來是曲沉舟以為自己已經可以賺錢了,只要回到家裏,能養得起家裏人,爹娘就不會再讓自己在外為奴。

而他之前猜測的也沒有錯,曲沉舟雖然跑到街上,卻到底沒能逃走,只能在慌亂之中求助偶遇的江行之,為自己給爹娘帶信回去。

所以江行之才會前往長水鎮。

柳重明的胸口堵得厲害,不想再繼續聽,又不得不逼著自己聽下去。

“那一年快到冬天的時候……”

天上有悶雷滾過,雨季留了個尾巴,時不時掃亮天空,想必稍後又是一場大雨,連風也突然變涼起來。

雖然遠不到林管事提起的初冬季節,柳重明仍覺得身上冷得厲害。

他站在中庭裏,看著東廂房那扇緊閉的門,終於清楚曲沉舟在昏沉中反復念的是什麽了——兒已長大,祈盼回家。

為了找到一個能為自己給爹娘送信的人,即使知道等待自己的懲罰會是什麽,滿懷希冀的孩子仍然拼了命地逃出來,抓住了江行之這根救命稻草,送出了滿懷希望的信。

信上是剛剛學會的幾個字——兒已長大,祈盼回家。

遍體鱗傷的小少年躺在柴房裏,是不是靠著對回家的期盼,搖擺在生死之間?

可最終等來的呢?

他摸了濡濕的眼睛,在手心裏很快被雨前的涼風吹幹,有下人呈上披風,他攏著坐在中庭裏,不想用這副模樣去見那人。

他們兩個中間,總該有一個瘋,一個清醒。

早前瘋的是他,如今也該輪到他做主心骨,撐著人站起來了。

雨下起來之前,下人提了食盒過來,跟他一起站在了東廂房門外。

“世子。”守在門口的人上前來,輕聲說話,像是生怕驚到了裏面的人。

“他今天吃飯了沒有?”

“送進去了,又給扔出來。”

柳重明的目光停留在一旁的窗戶上,窗欞被幾根木條釘死,但昨天新封上的窗紙破了:“有力氣扔東西,看來還不是太餓,藥呢?”

“遵您的吩咐,沒敢給他硬灌,看秦大夫出來的樣子,應該也沒吃。”

門鎖被取下,開門的吱嘎聲將外面燈籠的光亮投進去,屋裏沒有點燈,柳重明的影子被從門檻一路向前拉長。

盡頭是一團淩亂的被褥,堆在地上,與一人糾纏著。

那人只有一截臂膀露在外面,將被褥抱在懷中,整個頭臉都紮在裏面,若不是那肩膀隨著呼吸起伏,幾乎分辨不出被子裏還有個人。

下人踮著腳尖避開一地狼藉,將食盒放在桌子上,退了出去。

光在兩扇門漸漸合攏的縫隙裏變得狹窄,仿佛一根針一樣把人刺痛,抱著被褥匍匐在地上的人突然跳起來,沒有看見柳重明一樣,跌跌撞撞向門口撲來。

柳重明輕車熟路地當胸將人抱住,一手攬在後背,一手攔在膝窩裏,也不顧又有兩只手在他腰上拼死抓撓,就這麽把人斜著摟在懷裏,在桌邊坐下。

早上鋪好的筆墨不知道被扔到哪裏去了,一地碎紙,墻上是被硯台砸出的一片潑墨。

他在椅子上坐下時,才察覺到身下全是水漬,不知之前灑了什麽在椅子上,卻仍一動不動地,由著人掙紮。

這掙紮中沒有嘶吼哭叫,只有用力時的喉音,安靜得詭異。

像是抱著個啞巴。

“又不聽話,”他輕聲斥責:“就是抄個家規而已,幹什麽發這麽大脾氣。”

曲沉舟目光渙散,只在他剛開口時停了一下,又一次次弓起後背,仿佛落在陷阱中的野獸,拼命想要擺脫桎梏。

柳重明忍痛皺著眉。

真是只野貓,他想,就不能換個法子?就知道撓人,昨天撓破的地方才剛剛結疤。

“不鬧了,不鬧了,聽話,”他手臂用力錮著人,手卻輕輕拍著:“猜猜我是誰,我是柳重明,擡眼看看,我是重明。”

這是他摸索出的最好安撫辦法——這小瘋子喜歡他的名字,他只要念起柳重明,小瘋子就會漸漸安靜下來。

他樂意這麽想,才不會認為這人是真的沒了掙紮的力氣。

他也樂意以為,他的名字和那片顏色曖昧的胎記一樣,都是曲沉舟身上無法甩脫的弱點。

掙紮的喉音在越來越沉重的喘息和嗚咽聲中,漸漸低下去,懷裏的人蜷縮起身體,抖得像寒風中被卷動的殘葉。

柳重明終於長長松了一口氣,今天這一遭算是又熬過去。

“沉舟,吃些東西,”他俯下身,回想著林管事的話,低聲道:“吃些東西,才好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