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食物

曲沉舟在夢裏嗅到了香氣。

“兒已長大……”

恍惚中,他反復念著幾個字,喉中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啞了幾個月,誰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這輩子就這麽啞下去。

連管制司為他重加奴痕時,那刺骨鉆心的疼痛也只是讓他徒勞地張著嘴,呼喊不出,仍然是個啞巴。

杜掌櫃對他死了心,又最煩他這個半死不活的樣子,便把他丟在這裏,自生自滅。

原來……他想著,原來他只能活到十歲。

已經夠漫長了,漫長得他無數次想去死。

不用睜眼,他就知道自己在哪裏,這樣泛著潮氣的血腥味,是最熟悉的柴房,聽不見,呻|吟不出,只有鼻尖的香氣能喚醒他。

是在寒冷中仍然綻放的清冽梅香,混著食物溫熱的香氣。

曲沉舟疲憊地微微擡眼,面前是斑駁的墻壁,再往上是早破了窗紙的窗戶。

八月的天氣,破了窗紙已足夠冷,更何況此時窗戶被人掀開了一道縫。

一只手從窗縫裏伸進來,錦繡袍袖裏伸出少年白皙的手,捏著一塊餅,兩面都是烙熟的金黃,充滿誘惑的香味拼了命地往鼻子裏鉆。

那只手沖著他搖晃,像是示意他接過去,不知有沒有在說什麽,可惜他現在什麽也聽不見。

他不動,那只手也不肯縮回去。

其實不用這麽麻煩。

他收回目光盯著墻壁,將身體蜷縮得更緊,挽留著身上最後一點熱氣。

扔在地上就可以,反正他什麽都吃,只是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去吃,為什麽要繼續活著。

可窗外那人已經看見他動了動,更不死心,像是努鄰起腳尖,把餅向他又靠近一點。

他後腰上新烙的奴痕疼得厲害,又在冰冷的地上躺了太久,全身都僵了,實在是不想動,可那餅的味道將腹中的饑餓無限放大。

求生的本能,讓他顫巍巍地伸出了手。

餅的溫度正好,哪怕沒有水,他也一口口地咬著,艱難地咽下去,直到有力氣抽動鼻子,才發現臉頰已濕了一片。

而不知什麽時候,他身上被披了一件大氅,繡著白梅花,另一只手被人捂著,早已不那麽冷得僵硬。

左邊是能讓他苟且求生的食物,右邊是有人慷慨施舍的溫暖。

他忽然又不想死了。

死亡本就是一條荊棘路,他一面猶豫膽怯地前行,一面四顧張望,渴望有人肯對他多說一句話,肯給他一塊餅,肯牽一牽他的手。

活下去的理由,有時候就是這麽簡單。

如果能活下去,又有誰會願意去死呢?

柳重明被引入宣政殿時,裏面已經滿當當地到了不少人。

與幾日前的情形完全顛倒過來,懷王慕景延扶著瑜妃站在虞帝身邊,瑜妃眼睛還一片潮紅,時不時地用帕子沾沾眼角。

一名宮人和柳夫人正一左一右,將皇後從地上扶起來,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面上帶著病容,仍在壓抑地哭哭啼啼,連一旁的柳夫人也跟著一起垂淚。

於德喜躬著身,在伺候虞帝嗅著沉香。

在跪下前,柳重明草草掃了一眼,便知道這一出大戲已經唱過了一半多,畢竟幹系天家顏面,這些金枝玉葉們哭鬧的情形總是不好讓他看到。

即使他和母親都被叫來,但姐姐不在,便可見,在皇上心裏,這場鬧劇與柳家無關。

如此就好,如此最好。

如今,懷王和瑜妃洗清冤屈,之後皇上總會好好撫慰一番,可懷王自己心裏也清楚,這一遭恐怕是贏了面子,失了裏子。

據說皇上原本打算將領軍衛分給懷王磨練一下,轉眼間就沒了動靜。

皇上的心思就是對懷王最沉重的打擊。

明面上,寧王看起來像是被踩得最狠,可這塊爛泥本就空有一副皮,若不是有皇後支撐,早該匍匐在地上,不值一提。

皇後和身後的唐家便是寧王這張皮下的骨。

所以,這一瓢汙水寧肯都倒在寧王頭上,都不能沾到唐家,左右寧王不靠譜的事一雙手都數不過來,能幹出這種事再正常不過。

虞帝大不過把慕景昭打一頓,但只要寧王還擔著嫡子的名分,又有唐家托舉,就算再這樣浪蕩下去,也並不會動搖其地位。

柳重明心中輕嘆一聲。

這幾天他又抽空去了郊外,一面是顧著亂葬崗那邊的進展,一面是與石巖聚聚,聽聽外面的情況。

流民比之前又多了不少,新搭起來的窩棚一層層向遠處蔓延,仿佛濺落在地面上汙點,而住在裏面的人,恐怕連汙點都不如。

最近常有人邀他去知春樓聚聚,新來的下奴在那裏被買賣,接著便會被管制司直接帶走。

城外的人越多,這邊的生意便越火熱。壯年出力的在一邊,婦人在一邊,少年少女們畏畏縮縮地擠在另一邊。

而台下衣著光鮮的人爭相拋出牌子,仿佛荒野裏分食屍骨的鬣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