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客青衫 21

不得不說西淮在微微頷首,以眼梢瞥人的時候,有種極大的壓迫力。

原本那鄰桌的藍衣男子氣勢弘弘,但被西淮這麽一瞥,突然語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看著西淮,西淮眉眼淡,形容冷清,坐在銀止川身邊,好一副世家名門公子低調出行的模樣,讓那人一時猜不透身份。

“是……是啊。”

他訕笑道:“這位公子說的極是……”

然而無視了此人全然討好的面容,西淮低下眉,不動聲色輕嘆道:

“有時候……為了這種人,我時常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有什麽意義。”

他的聲音低,就連近在身邊的銀止川也只聽得一聲若有若無的尾音,具體的字句都散盡在了空氣中。

“公子說什麽?”

那藍衣男子見西淮唇齒微動,以為是在與自己說話,不由趕忙探過了身來問。

西淮卻搖搖頭,道:“沒什麽。”

“我心覺兄台見識高遠,屬實是君父的孝子賢孫,心中十分仰慕。”

西淮微笑說:“不知道兄台在哪裏高就?”

那人就是一個無業遊民,平日裏遊手好閑,靠在賭場裏出千過活。

運氣好的時候能贏幾枚金株,就來青樓館子揮霍一盡;運氣不好的時候出千被人發現,就是一頓痛打。

他平日受慣旁人白眼,萬沒想到今日能得西淮這樣的翩翩佳公子賞臉講話,登時飄飄然了,慌忙站起來,一面拱手行禮,一面涎著臉笑答:

“還未找到合適的差事,只有家中拙荊在城南的洗衣坊做工,賺些家中零用。”

西淮點點頭,亦微笑道:

“君之心胸,實在是當朝宰相也比不得。若陛下知道君如此體貼聖心,必然感動得涕泗皆要俱下。”

那人哪裏想到能得西淮如此稱贊,也分不清是嘲弄還是真心,當即拱禮拱得手都要斷了,不住地說:

“不敢當,不敢當……”

“這位老丈在哪裏高就?”

閑聊中,只有一位年近耄耋的老丈始終未曾插過話,就默然地坐在那裏,不同閑侃也不動酒菜,好像在這吵鬧的環境中,是真的在竭力聽一聽曲兒。

“想必是哪家的富貴紳翁。”

一人取笑道:“否則,以老丈這個年紀還來秋水閣——”

他促狹的笑了聲,那笑聲中藏著某種未說明的猥褻意味:

“可真是‘老驥伏櫪,志在千裏’啊!”

周遭的人都明白了其中的含義,不由也跟著大笑起來,一時間震得連桌子上的茶水也微微蕩漾。

“我來看我女兒的。”

然而,待笑聲散去,那衣衫洗得發白,看不出穿了多久的老人靜靜道:“我們是關山郡人氏。老小子從前在軍中當兵,是個副將。後來打馬賊殘了,回家中耕田。遇上旱災,一家老小都被餓死,只有小女兒跟著我從關山郡一路乞討到這裏。進了秋水閣混口飯吃。”

一瞬間大家都靜了,似乎在這喧囂的風塵場吹入了一陣涼浸浸的風,冷冰冰地從手尖和心梢吹過去,讓所有人都噤言了,不知道說什麽好。

銀止川看見他手邊擱靠在桌沿的拐杖,目光往下,方才沒有注意到,這位老人在桌案下的褲管其實有一只是空蕩蕩的。

他一身洗舊的衣物顯得襤褸,但若仔細看看,便能發現其實也是軍中勁裝的樣式,想必是當初做副將時,留下的最體面的一套衣物了。

“你……”

剛才發表“餓死在家中就是不給陛下添亂”這等高論的藍衣男子漲紅了臉,怒沖沖道:“你說謊!你可知做副將是需在戰場上立下二等功績,殺馬賊五百以上的英雄!你這等白爛老賴,是誠心詆毀我盛泱雄軍紀風!”

然而老人也並不和他爭辯,只靜靜地擡手,拈起桌上著筷往案上豎直一敲——

霎時桌案微震,藍衣男子伸在案下的腳上傳了陣劇痛,他瘋狂大叫,“啊!——”得一聲,抱著腿仰後摔在地上。

老人不動聲色收起筷,依然是那麽副沉默寒酸的樣子,只搖搖頭,道:

“老了。許多事都做不成了。只剩下這麽點巧活還在。”

其實想來也是,從關山郡到星野之都,那樣遠的距離,如果沒有點功夫防身,怎麽可能經過天山隘而沒有被那裏的獠狼撕碎?

眾人看老人的眼神霎時就多了幾分敬畏。

“因戰至殘者,可領二十顆金珠再離開。”

沉默良久,還是銀止川驀然開口:“老翁,你可有去領你的二十顆金珠?”“二十顆金株,被參軍大人的侄兒私拿了十顆。”

老人搖搖頭,平靜道:“剩下的十枚,我拿去買了一片田,旱情過後,那裏就都成了荒地。”

銀止川想,果然是這樣。

否則二十顆金珠,即便遇上旱情,無論如何也不會叫一個軍中副將淪落到送女兒入青樓謀生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