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第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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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容閎戀戀不舍地離開巴黎,從法國加萊乘船過英吉利海峽,自英國多爾維乘火車至倫敦,開始幹正事。

他要為大清訂購“制器之器”的機械。歐陸諸國大多語言不通,容易被騙,於是主要寄希望於英國和美國。

容閎在倫敦附近盤桓一個月,考察了不少機器廠,忙得沒時間寫信。雖收獲頗豐,但並不滿意。

“本以為,大清國民之逆來順受、麻木不仁,是造成國家落後之主因,我們應甩脫這種軟弱國民性,才能富強。”容閎到了美國,總算有大量空閑時間,於是開始寫小論文,“卻不知過猶不及,過分強硬鏗鏘的國民性格,也無益於社會進步。余觀英倫之各工廠,工人待遇雖低,尚能溫飽,相比我大清國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他們仍不滿足,遇有加薪、休息、安全保險等訴求,不願與領導者謙恭商談,據理力爭,反而動輒組織罷工鬥爭,以致荒廢生產,著實可惜。

“余在倫敦觀摩工廠數日,半數時間都遇工人組織集會,生產停滯,無法詳觀機械制造之過程。雖然工廠主一再澄清,言稱近日歐洲工人組織雲集倫敦,意欲集會,因此導致混亂,並非日常之態。但我仍心懷顧慮,若將機器定制之事交予英倫工廠,未必能準時高效完成……”

紅姑聽完林玉嬋的翻譯,笑道:“原來外國一樣有亂臣賊子,倒跟大清差不多。我還以為他們那裏——怎麽說來的,地上掉東西都沒人撿哩!”

一個比較活潑的新員工小聲回:“哪有那麽好。洋人骨子裏都是小偷強盜。”

常保羅搖頭嘆道:“這人呢,貪心不足。泰西諸國富足,聽說那洋農夫、洋工人、甚至洋寡婦,都能天天吃上牛肉洋山芋,他們還搞什麽鬥爭,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大家紛紛表示贊同。

老趙拿出年齡權威,趁機敲打新員工:“雖然咱們商鋪做洋貨,但你們不許學洋人。要是敢懈怠,我可不看林姑娘面子,一樣會開除的!”

說完,一臉正氣地看著林玉嬋,等她點頭附和。

林玉嬋在愣神,壓根沒注意大家說什麽。

她把容閎的字跡額外看了一遍,忽然心潮澎湃,生出難以言表的悸動——

工人運動?

歐洲各國已經聯合起來開展工人運動了?

仿佛一道失落的時間線,虛空中飄著,啪的一聲,嵌合到她的世界裏。

是了,工業革命的開展,使得歐洲社會經濟結構發生巨變……資本主義社會基本矛盾日益暴露……無產階級成為獨立的政治力量……

課本上的定義她能背一大段,但那都是紙上談兵。唯有眼前那略帶潦草的熟悉字跡,此時才切切實實地告訴她,外面的世界走得多快。

老趙第一次對新員工訓話,沒得到林老板回應,有點尷尬,咳嗽一聲。

林玉嬋忙回神:“呃,對,老趙說的對。不過虹口浦東那些剝削勞力的血汗工廠,是該有人反抗一下。咱們博雅不壓榨工人。大家放心哈。如果有什麽訴求,盡管跟我提。”

此時的大清國民,即便聰慧開明如容閎,也很難立刻意識到這些“亂臣賊子”的劃時代意義。

容閎只是覺得整個歐洲的工業氛圍都有點浮躁。工人們不任勞任怨幹活,遇事不好好跟資本家談判,盡組織暴力運動了。

他隱晦地抱怨,也就歐洲有工業革命和殖民歷史的家底,沒有改朝換代的風險,可以容忍工人們這麽造。要是換成大清,幾億農民都站出來要求什麽“權利”,百姓早就餓死,大清早亡了。

“我在考察英國工廠時,數次險些遭到工人團體的沖撞。”容閎不無後怕地寫道,“一個狂熱的摩爾人還給我塞了不少傳單和小冊子,不過大部分都被軍警立刻收走了。我不得不自辯許久,證明我並非是來組建什麽‘國際工人協會’的外國工人代表,這才被放走……總之,我決定將大清的訂單交給美國。那是個年輕而熱忱的新國度,它的人民齊心勞作,沒有這麽多內耗的政治沖突。”

讀到這裏,眾人嗟嘆容閎的運氣:“在大清國就差點被當反賊,到了國外,差點被當成他們那裏的反賊。肯定是命犯太歲,回頭咱們去廟裏給他求個簽。”

只有林玉嬋還在那裏神遊,腦海裏響起鏗鏘的《國際歌》前奏。

“國際工人協會”……

是我想的那個國際工人協會嗎?第一國際?!

那個“英特納雄納爾最終會實現”的名詞起源?

——容先生您別走,幫我在那裏掛個名!我要見馬克思!我要當元老!!

可惜這呐喊晚了幾個月,而且隔了整個亞歐大陸,也就是做做夢。

即便是在先進思潮紮堆的歐洲,無產階級革命眼下也處於人人喊打的狀態。不管哪個國家,不管什麽政府,偏左的偏右的開明的獨`裁的激進的保守的,都會不惜一切代價,把這星星之火給踩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