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第3/4頁)

於是改口:“這洋人漢話也說得,滿洲話也說得,文質彬彬,有禮有節,比你們強多了!我大清地大物博,無所不有,給他拿點東西回去又如何?看你們這斤斤計較的寒酸樣兒,真給我大清丟臉!他要,就給他!”

這話一出,眾百姓皆露出難以置信之色。

大家互相看看,推舉出一個有功名的老先生,對官文蹣跚行禮,爭論:“大人明鑒,這並非文化不文化的事,不告而取是為偷,就算是根繡花針,也不能讓他隨便拿。更何況……”

官文不耐煩一揮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武昌城裏,哪一塊磚不是愛新覺羅家的?輪得到你們做主?——我是旗人,我做主,給他便是!左右,再拿五十兩銀子賞了洋人,給他壓驚。莫讓他覺得我大清國內皆是無禮無恥之徒,平白給我大清丟臉。”

史密斯喜形於色,學著滿洲禮儀,蹲下給官文請了個安。

官文受寵若驚,哈哈大笑。

只留一群百姓咬牙切齒,敢怒不敢言。那廟祝氣得要撲上來搶東西,無奈腿上有傷,當即被官兵七手八腳拿住,當著洋人的面,先狠狠抽兩鞭。

史密斯輕蔑地看著他,吩咐:“聖誕,拿好行李,咱們去碼頭。”

“等等。”

一個陌生的聲音從另外一側傳來。眾人驚奇地發現,一個小姑娘氣勢洶洶地擋住了史密斯的去路。

“史密斯先生,這事兒沒完。”

隨行官兵裏倒有厚道的,出列趕她:“這誰家的女伢,快領走!沖撞官威是要治罪的!”

只因是個姑娘,這才網開一面。要是個兇惡大漢,早就打翻扭送衙門了。

林玉嬋余光看一眼湖廣總督那威風凜凜的陣仗,不怕。

她從懷裏摸出一張紙,狐假虎威地揚了一揚,朗聲道:“美國領事館的召令。史密斯先生,領事先生請你得空去喝個茶。”

史密斯皺了眉頭,覺得自己耳朵壞了。

他做賊心虛,料想這一路上會跟中國人起沖突,沒關系,他能擺平;但萬萬沒想到還會驚動領事館——那麽多洋人同胞在中國胡作非為,領事館何時管過?怎麽單單針對他?

新上任的美國駐漢口領事柏賴克先生,他在租界裏還碰見過,還打了招呼,沒結仇啊。

他冷哼一聲。這姑娘心術不正,從上船的第一天起就跟他不對付,這次不知又是使什麽花招。

幹脆不管她:“你說的這些都是信口開河,無憑無據,沒人會信的——聖誕,我們走。”

後頭的湖廣總督反倒被晾在一邊,覺得眼前情境有點超綱。

“這怎麽回事?”官文沒主見,壓低聲音,拼命問後頭的師爺通譯,“這洋人在他的國家犯法了?美國領事算幾品官?現在怎麽辦?”

奈何後頭一群智囊團,也都是頭一次碰到這情況,七嘴八舌亂進諫,把官文的腦袋說大一圈,還是沒頭緒,只能先擺起譜,咳嗽幾聲,假裝視察起碼頭船運。

眾百姓伸長了脖子,盡管聽不懂這姑娘跟史密斯的交流,還是豎著耳朵仔細聽,睜著眼睛看她舉手投足的動作,好像能從中破譯出劇情似的。

蘇敏官倚在暗處角落裏,嘴角一道不明顯的微笑。

林玉嬋上午沒閑著,跑了漢口美領館,果然功效顯著。

當然他也有份,幫了一點微小的忙。

五塊銀元的賭約畢竟是玩鬧,她要是能贏,能治住史密斯,他也能出一口胸中氣。

跟在林玉嬋身後,一個穿制服的巡捕飛奔跑來,呵斥雜人:“美國領事大人到!閑人回避!——哦,總督大人,這廂有禮了,哈哈。”

巡捕雖是中國人,但吃著洋俸祿,住著洋租界,受洋人法律保護,見了本國官,也自覺高人一等,居然不跪,只作個大揖。

好在官文比較大度,並沒有追究。

一架裝潢精美的馬車停在路邊。一群中國仆人拿著掃帚,掃掉地上雪水泥汙,露出一條幹凈的通道。從那馬車上,下來一個卷發的洋人。

史密斯眼睛都直了:“柏、柏賴克先生?”

美國駐漢口領事柏賴克身材矮小,瘦削的臉上皮包骨,腮邊刻著兩道深深的法令紋,向下拉著薄薄的一雙嘴角,讓他時刻顯得嚴肅而苛刻,好像最保守的男孩學校裏的教導主任。

柏賴克冷淡地笑了一笑,嘴角微微一動,又垮了下去。

他跟史密斯敷衍握手,然後招呼他身後的聖誕。

“這位黑人女士(negro lady),不要怕。你可以把手頭的行李先放下。看起來,我們還要在這該死的冷天裏呆一陣子。”

聖誕張著厚厚的嘴唇,遲疑點點頭。

她生於阿拉巴馬,活了快三十年,被白人叫過各種稱呼:喂、黑鬼、非洲猴子、母猩猩、該死的賤人……

沒有白人管她叫過“黑人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