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第3/5頁)

郜又不是什麽大街姓。這個投降也沒趕上好時候的“納王”郜永寬,多半就是郜德文她爹!

郜德文雙唇發白,問:“我丈夫呢?”

馬清臣急急忙忙跑過來,兩叢白蘿蔔似的胡須在他下巴上亂跳。

“親愛的,這真是不幸的消息……你要相信,我們英國人在調停的時候,是堅持要保證投降之人安全的……是清軍背信棄義,我、我要去通知我的朋友和同僚,在報紙上譴責他們……我會讓管家繼續主持這個酒會,你可以先進去休息……”

說著,象征性親了一下郜德文的手背,急急忙忙就要走。

“慢著!”

林玉嬋橫一步,攔在了馬清臣面前。

馬清臣低頭看看這不講禮數的中國姑娘,皺眉說:“請你離開。我家發生了不幸的事……”

“所以你更該陪著你的太太,陪她度過難關啊。”林玉嬋生怕他聽不懂,也不再照顧馬清臣的自尊心,直接飚英文,“這是你作為一個丈夫最應該做的。你結婚了,你的婚姻是神聖的。不管你的妻子是何種族,你現在最該做的是陪在她身邊。”

基督徒對於“神聖婚姻”很是看重。馬清臣腦子也亂,一時被這個小姑娘懟得無話。

但隨即而來的,是更深層的憤怒。一個中國女人,不知從哪學了流利的英文,就覺得跟他平起平坐,敢開口教訓?

馬清臣:“我……事已至此,無法挽回,我總得做點什麽,不是嗎?”

他說完,向她擠出一個“別來煩我”的客氣微笑。

林玉嬋心裏盤算得快。這一晚上的酒會讓她看出來,這不過是一樁各取所需的華夷聯姻。馬清臣娶了個中國姑娘,愛情的成分估計占比很小。他大概打著如意算盤,等郜德文的爹降清以後,做了朝廷大官,他就成了大官的女婿,方便他在大清朝飛黃騰達。

正經大清官員根本不屑於把女兒嫁給洋人。馬清臣另辟蹊徑,在郜德文身上下了注。

然後,洋人出面調停,唆使郜德文的父親倒戈投降,勸說清軍給降將高官厚祿。

誰知清軍不按常理出牌。反手就把這三心二意的太平軍“納王”給殺了!

嶽父被殺,作為苦主的馬清臣,此刻有兩種可能的心態。

第一,覺得對不起自己的太太。害她父親喪命,自己也有責任。

第二,“做高官女婿”的夢想破滅。郜德文對於他,再無利用價值。

從馬清臣聽到噩耗,那一瞬間的表現來看,林玉嬋覺得他的心態傾向於後者。

余光一看,維克多身邊圍了幾個帥哥美女,在朝自己擠眉弄眼,打著手勢,意思大概是讓她別跟酒會主人吵起來,過來享受生活。

林玉嬋朝維克多擺擺手,表示沒空。

盡管多認識點人,可能對自己的生意大有裨益。但郜德文這姑娘太倒黴了。林玉嬋沒法撇下她不管。

畢竟,這滿屋子洋人,不論男女,都無法和她真正共情,體會不到一個驟然失去親人、失去所有根基倚靠的中國女子,如何面對那瞬間渺茫起來的前途。

就在十分鐘前,她還信心滿滿地要給洋人“立規矩”,要想辦法讓丈夫尊重自己。

而現在,尊重是更不可能了。看馬清臣的神色,恨不得立馬把這失敗的投資當包袱給甩了。

“你該陪著你的妻子。”林玉嬋毫不退讓,再一次給馬清臣上課,“不僅如此,我勸你給你的嶽父戴孝,具體規格和時限,隨便咨詢一個中國學者就行。在大清,體面人最注重的就是禮和孝,選拔官員時這兩條標準比才幹能力更重要。你做到這兩點,人人都會尊敬你,就算是中國皇帝也會對你豎大拇指的。”

腐朽的價值觀是雙刃劍,能傷人,也能拿來忽悠人。

馬清臣枉來中國數年,一心向上爬,也突擊學習過各種儒家規範,奈何洋人特權太大,租界裏通行歐洲規矩,這些價值觀很少用得上,讓他時時出戲;今日一個背景平平的中國小女孩——據說還是個賣東西的,並非官宦女眷——居然也脫口拿三綱五常來教訓他,馬清臣覺得有點恍惚,一時間竟忘了質問:你憑什麽頂撞我?

他左右看看。客人們掩飾著驚訝,粉飾太平地輕聲飲酒,廚子端出又一爐點心,大家連忙圍上去取,把自己的嘴塞滿,然後安靜咀嚼。

眼中卻都是看戲的神色。

洋人高傲自矜,一個普普通通的小辦事員也覺得他比中國皇帝高貴,因此本不屑於跟中國人生出太多交集。這個馬戛爾尼先生娶了中國太太,若說是為了愛情,也許還能傳出一段佳話;但大家心知肚明,他只是為了適應中國的官場規則,攀附人際關系而已。

當然,礙著禮貌,誰也不會多說一句。但眼下見他被一個中國姑娘懟得啞口無言,用他的所作所為當論據,勒令他遵守中國人的奇特習俗,眾洋人心裏還是暗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