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第4/4頁)

於是她高高興興放開了吃。紅燒肉、熏魚、排骨年糕、小籠饅頭,一道道都嘗了幾遭。

腮幫子正鼓,忽然聽到周圍掌聲啪啪,有人起哄:“……就是啊,林姑娘怎麽也得飲這一杯!”

林玉嬋慌忙擡頭,盛滿紹興黃酒的杯子已經懟到自己眼前了。

她愣愣說:“我怎麽了?”

旁人道:“我等都醉了,要不是蘇老板提起,差點忘記。今日若非林姑娘費心張羅,我等也沒這個熱鬧聚。林姑娘一定要飲一杯……”

林玉嬋趕緊敬謝一番:“我只是一時興起,今日大家盡興就好,孤身在外的,多認識幾個朋友總歸是好事……”

客套話說了一大堆,那酒只能一口灌下去。

好在黃酒不烈,喝下去肚腹暖暖的。

隨後她才意識到:“……蘇老板?”

蘇敏官坐她對面,朝她眨眼一笑,端起酒杯,袖口閃出“義興”兩個繡字。

她微微張嘴,慢慢點頭。

所以……從早晨到現在的這幾個小時裏,他已經做出了人生的重要抉擇——看來是也打算直面慘淡人生,接過義興這個爛瓤冬瓜,當滬漂了。

是了,方才大夥亂糟糟自我介紹的時候,他給自己選擇的身份是“生意人”。

他也的確很有生意人的自我修養。在洋行裏打拼過的角色,心智比他的面孔要成熟得多。酒桌上左右逢源,沒過三巡,所有人親親熱熱地管他叫“老板”,把他當這一桌上的明星。

其實論見識和文化,容閎肯定比他高些;但容閎吃虧在於粵語不流利,席間大多數人也不知“耶魯”為哪道菜,把他當個棄文從商的落第秀才,談不上多尊敬。因此容先生只能退居二線,在蘇敏官講笑話的時候跟著起哄。

比如現在,容閎笑眯眯地喝酒,親親熱熱地拍拍蘇敏官肩膀,大著舌頭說:“什麽叫少年英才?這就叫少年英才——實話講,我本覺得這社會上人心死寂,年輕一代希望渺茫……”

他醉得帽子都歪了,隨隨便便伸手一扶,“……我在廣州的時候,看到官兵大殺叛匪,那圍觀的人眾有老有少,都在嘻嘻笑。我的心裏啊,在哭……”

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也就是關起門來說。好在大家都醉了,又覺得“落第秀才”憤世嫉俗些個,純屬情有可原,因此也都跟著尬笑。

蘇敏官看著容閎,也跟著尬笑一下,神色復雜。

不光是因為容閎也同情叛匪——私下裏同情叛匪的人其實不少,不敢提到台面上而已。

而是發現,容閎,就是林玉嬋昨天提到的“容先生”。

她在上海舉目無親,認識點新朋友也很正常,他也無權管;關鍵在於,這姑娘簡直天賦異稟,結識的都是些什麽怪胎!

他一眼看出容閎辮子也是假的——假的就假的吧,還是縫在帽子上的!

天可憐見,他自從前年剪發,為了偽裝逼真,想不出別的辦法,只能點膠水……

大清的沒辮子男人寥寥無幾,平日也沒人跟他交流經驗;今天一互通有無才發現,他過去多受了好多罪!

轉念一想,這樣好是好,就是容易掉;如果當初他被官府“誤抓”,帽子一掀,那也不用等人撈他了,直接去城外跟前輩做伴。

這麽一想,心裏稍微平衡了點。可是又想起在豬仔館倉庫裏被林玉嬋揪的那一下,不免後腦勺隱隱作痛,憤恨地瞟了她一眼。

容閎沒看出他已經在咬牙切齒,依舊笑呵呵地論道:“……可畢竟還有些人哪,那眼裏是有光的,讓你覺得未來可期——敏官小兄弟,我癡長些年紀,胡亂勸你一句,從商掙錢是好事,可它救不了這個國家……”

他一雙眼打量蘇敏官,忽然看到他握著酒杯的手,隨後看到袖口上繡的“義興”兩個字——

當啷啷啷啷,容閎臉色慘白,一蹦三尺高,面前酒水灑一地。

“林林林林姑娘,”容閎小心翼翼往門口瞄,“我跟你無冤無仇,你今日不能設局害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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