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第3/4頁)

她坐在床沿思考,1862年,能不能活過去呢……

赫德有句話說得很對。在這個社會裏,女人在家庭之外是沒有空間的。除非她做保姆做女傭,否則其他有前途的工作,沒有華人老板會雇傭一個女子。

當初在德豐行掙了個學徒名分,還是靠她死乞白賴用盡歪門邪道,才勉強成功的。

當然話也不能說絕對。極少數的中國人——比如容閎那樣的——可能會給她機會。但這個概率太小,相當於大海撈針。

所以思來想去,要想立足,似乎只有自己做生意了。

方才請容閎的“代購”,就是一個小小的投石問路。

上海開埠以來,民風開放居全國前列。街頭有不少小商販,都是老板娘拋頭露面起早貪黑,是社會常態。

她有一百銀元的本錢,起點不算太低;在德豐行被全方位使喚幾個月,對於“在大清做貿易”這件事也初窺門道。

況且她還有穿越紅利——好歹是見慣了各種別出心裁的營銷法門,小心挑著些用,不求一夜暴富,但應該不會被土著商家一夜打垮。

但很少有一個單身女性獨自開店的。沒男人,容易被欺負。

林玉嬋忽然想到紅姑。她和幾個自梳女夥伴湊錢買了個院子,日日販魚,也會紡織補貼家用……苦是苦了點,但也是正正經經靠雙手打拼,日子能看到希望。

不過自梳女文化只流行於嶺南一代。包郵區百姓還沒這個概念。

旁邊孫氏和其他幾個女工忙得腳朝天,她們在上海采買了無數年貨,打算帶回鄉去。

林玉嬋聽她們熱忱憧憬回家後要做什麽,忽然心念一動。

“孫嬸,”她拿起一個空信封,找出紙筆,飛快地寫字,“你若回廣州,能否麻煩你向我的一個朋友問好?過去她時常照顧我。”

這個人情惠而不費,孫氏當然滿口答應,“好好好,住哪?”

“上下九魚市碼頭……”

林玉嬋給紅姑寫了一封簡短的信,說自己打算在上海安頓。這裏商業發達,似比廣州機會多。如果她有相識的自梳女夥伴願意北上淘金的,歡迎前來找她合夥。自己暫時沒有固定住所,不過可以去江海關詢問。

這也是托赫德新規的福。海關档案裏保存著所有曾經任職人員的去向,構成了一個豪華的人才數據庫。

(不過林玉嬋很小人之心地推測,倘若中英再次交惡,這名單就是現成的帶路黨人選)

她又疊了一對時興的蕾絲洋布帕子,用紅繩紮好,當禮物塞進信封,粘好口。

孫氏接過,又苦笑著嘆息:“只可惜年關時節不好搭船,我們這幾個縱然歸心似箭,也只能等到年後再走。今年是吃不到家裏的年飯嘍。”

林玉嬋忽地擡頭,眼裏亮閃閃,笑道:“不如一起?”

*

上海老城廂館驛街路口的人和酒店,是嘉慶年間開業的老字號。酒店布置得幹凈親民,廳堂裏有個女先生演唱蘇州彈詞,包廂裏燒著火盆,桌上擺了些酸甜腌漬小菜。

蘇敏官在那包廂門口駐足。他換了新衫,修了臉面,披著一條不知從哪黑吃黑來的棉鬥篷,衣角飛揚,很有些風流倜儻的潛質。

他眼光往裏略略一掃,看到一屋子人,沉下臉,嘴角似笑非笑。

“不是說同鄉小聚麽?”

林玉嬋理直氣壯:“這些都是同鄉!”

見他不忿,又補一句:“怕你嫌孤單,好容易請來的呢!”

蘇敏官冷笑一聲。她還有理了。

林玉嬋放輕聲,又說:“我不是說過,等發財了請你吃大餐——你看看這菜牌兒,正宗滬上本幫菜,絕非找不到餡的包子。少爺請。”

他沒想到她還記得這句玩笑話,臉色終於軟了些。

“林姑娘,”他嘆氣,“你可知,這很像個圈套。要是換個人請我來,我真要以為是清幫過去的仇家集體來尋仇了。”

他拍拍長衫上的褶皺,扶正頭頂的黑綢小帽,抿一抿嘴角,整理出一副生意場上的慣用笑容,推開門。

“唔該。”

*

一頓“同鄉年夜飯”,來了足足十多個,大半是海關的粵籍雇員。

男女都有,但是人數不多,大家也就熱熱鬧鬧一桌坐了。反正在座的要麽是假洋鬼子,要麽是離職買辦,要麽是外企(海關)員工,有傷風化的場景見多了,自然近墨者黑。大夥裝模作樣地客氣了一會兒,很快就集體自甘墮落,混坐在一起。

這個時節沒有那麽多發達的交通,離家一百裏就算出遠門,更別提在千裏之外的省份,偶爾碰上一個口音相似的就兩眼淚汪汪。今日一下聚了一大桌,馬上就有在家鄉過年的氛圍。

林玉嬋頭一次在大清下館子。這館子又足夠樸素,很合她的意——要是山珍海味燕窩魚翅那種,朱門酒肉臭,她還真咽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