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第3/4頁)

那應該是宮惟學會的第一個表情。

在那之前他並不知道怎麽用神態和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意願,因此徐霜策也無法確定,當他蜷縮在水潭邊看向自己的時候,是不是想要跟自己說,想繼續留在有著那片桃林的滄陽山。

徐霜策睜開眼睛,黑夜正從一層層帷幕中流泄進床榻。

他從榻上坐起身,走下九級青玉台階,揮開了厚重的寢殿門。左右弟子竟皆不見,月暈一圈圈映照星河,桃花林如月下飛雪,紛紛揚揚。

遠處林梢簌簌,魍魎般的竊竊私語正從風中傳來:

“……咱們宗門的桃花真盛啊,怎麽就從來不凋謝呢?”“你聽過那個傳聞嗎?”“什麽傳聞?”“就是十六年前……”

徐霜策眉頭一動,覓聲望去。

“十六年前宮大院長死的時候,咱們宗主發了狂,千裏扼屍禦劍至此,在此林中毀壞了屍身,血飛濺到枝杈花蕊中,因此才有這桃花終年盛開不敗的奇景,都說這千萬花海是宮院長十六年不散的怨恨凝成的呢!”

一人發出低低的驚嘆:“為什麽?兩位仙門宗師,何至於此呀?”

後面那聲音輕輕的,細細的,月夜下帶著說不出來的詭譎:“那麽多年前的往事,如今誰還敢提呀?誰知道二十年前,徐宗主欲娶一啞女為妻,紅燭高懸拜堂成親當日,宮院長卻突然趕到,將新娘一劍殺了!”

樹海搖曳簌簌作響,吸氣聲四下響起。

林中空地上,兩名弟子頭對頭湊在一處,但似有無數鬼魅隨著他們爭相私語,在風中遠遠傳向四方:“可徐宗主娶妻這麽大的事,世人都沒聽說啊?”“徐宗主不是一直待在滄陽山嗎,何時有傳說娶妻?”“為何要娶一名啞女呢?”……

那尖尖細細的、帶著得意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璇璣殿內室墻上供奉一幅紅衣女子像,便是宗主親手所畫。宗主少時命中多有殺障,傳說……啊!”

風中無數魍魎喧囂戛然而止,兩名弟子同時跪下,發著抖道:“宗主!”

徐霜策一言不發,月下眼底如布寒霜,良久一閉眼。

兩名弟子七竅同時流出鮮血,卻連求饒都發不出來,便噗通兩聲悶響,雙雙痛苦地倒在地上,樹下厚厚的落葉都在他們的掙紮扭動中被碾碎,發出令人心驚膽戰的細響。

徐霜策轉身踏過被血浸染的碎葉,跨過一段段閃爍著月華的長階。

玉柱高聳、寢殿寬廣,墻上一幅女子畫像在重重紗幕後隱約顯出端倪,她背對著人,只能見嫁衣下的身姿極其窈窕綽約。

徐霜策站住了腳步,靜靜地望著她。

“這是你畫的嗎,徐白?”他聽見身側虛空中傳來宮惟輕佻的笑聲,那個熟悉的身影慢慢地浮現出來,背著手站在畫像前,探身仔細打量半晌,然後笑嘻嘻回過頭。

他說:“你畫得不像,一點也不像。你是故意這樣的嗎?”

宮惟生得非常單薄,總是給人一種要隨風而去的錯覺。但他每次出現卻都很鮮活生動,像是從未離去過,每個帶著笑意的音節都一下下敲打在人心尖上。

徐霜策問:“誰讓你上滄陽山的?”

宮惟輕盈一轉,那燕脂色繡著楓葉的外袍在月光下滑出弧線,像是熠熠生光的羽翼,下一刻他從徐霜策另一邊身側探出頭,興致勃勃地說:“徐白,徐白,你這個人可真奇怪呀。看上去這麽冷酷,私下裏又那麽多情,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

宮惟琉璃似的眼珠一轉,又靠近了些,右瞳不易察覺地慢慢變紅,嘴唇幾乎貼著他耳朵問:“我幫你再畫一幅吧,我知道正面長什麽樣。你想要一張正面像嗎?我……”

徐霜策猝然拔劍,寒光沖天暴起。

電光石火間宮惟急速飛退,脊背砰地撞上寢殿石柱,緊緊捂住自己的右眼,血從他指縫間一下滲了出來!

徐霜策鏗一聲把長劍釘在他身側的地面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宮徵羽。”

不奈何劍鋒雪亮,映得宮惟側臉森白,鮮血順著指縫蜿蜒而下,從手腕沒進寬大的袍袖裏。

“他們都說你是人,但我知道你不可能是。”徐霜策俯身盯著他,聲音輕而狠:“你那些非人的伎倆,要是再敢往我身上用,就別怪我往後不把你當人對待了。”

空氣都仿佛凝固了,大殿石壁反射出清冷的幽光,徐霜策那雙黑沉的眼睛深不見底。宮惟擡頭怔怔望著他,良久突然一笑,松開了沾滿鮮血的手,只見他那只妖異的右眼已然恢復如常,眼角下卻有一道不奈何劍氣劃出的傷,傷口極深,還在不斷湧出血絲:

“徐宗主,你弄疼我啦。”

他仰著臉,抱怨裏帶著少年特有的嬌憨,懶洋洋拖長的尾音就像月光下飄揚的輕紗。

徐霜策俯視著他,夢境重復無數次之後他已經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最後一絲意識在尖銳地警醒他立刻抽身離開,但實際上他仍然定定地站在那裏,紋絲未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