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南欽工作的那爿洋行名字叫大昌,規模卻不大,是做食品的。商定的薪資也不高,一個月八塊,甚至不夠她以前的一頓飯錢,但是現在來說足夠支付房租和日常開銷。終於可以靠自己的一雙手生活,那種自信真是穿金戴銀也堆砌不起來的。這份工每個禮拜有一天休息,欠缺在於工作日上下班時間不定。通常應該是六點下班,遇上緊急業務,那就不能保證幾點關門了。

洋行經理委婉地表示了歉意,“因為才開業不久,很多地方不夠完善。慢慢進入正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當然女雇員我們也會盡量照顧,不會留到太晚,畢竟安全最重要。”

南欽是個容易滿足的人,她倒不在乎那些,時間稍長一點也沒關系。自己著急找工作,錦和那裏要碰機會,寅初那裏說實話她也不想有過多交集,還是自己找,靠著自己的能力,不欠任何人交情,自己心裏踏實,腰杆子也挺得直。

她攏了攏寫字台上的文件,有些是手寫的,要全部機打出來。就像沙經理說的那樣,大昌成立不久,雇員不多,有時一個人當兩個人使。她倒還好,跑腿用不上她,不過繁雜的小事多一點。打打字,有時做做翻譯。老板和底下食品工廠如果要談買賣,還得派她起草文件,所以她屬於全方面服務的文職人員。雖然有點辛苦,可是感覺很充實。為了顯得幹練利落,她甚至把頭發剪短了。那頭及腰的長發,養了整整六年,突然沒了,輕松之余又分外惆悵,簡直不敢直視,匆匆就出了理發店。

現在習慣了,她站在衣帽間的鏡子前撫撫頭發,齊肩長短,梳起來也方便。鏡子裏的人氣色不錯,臉上帶著淡淡的笑,領口的別針歪了,她退下來重新別別好。身上這件格子布旗袍是新做的,從陏園帶出來的,即便是最素凈的也顯得派頭太大。她跟著唐姐到馬路對過的裁縫鋪子扯了幾尺洋布,衣服拿到後換上,心裏真正踏實下來。以前總覺得自己和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現在換了行頭,穿便宜的料子,連包都是布做的。包的把手用木頭雕成圓環,挽在胳膊上,一路走,包袋裏的鑰匙和銅角子相撞,啷啷作響。

洋行裏另一個女孩子叫梅寶,高高的個子圓臉盤,她不在洋行裏面做事,前邊辟出了個小鋪子,她負責售貨和食品展示。梅寶是經理的內侄女,做生意有點懶懶的,吃飯卻很上心。只要聽見她叫“辰光到嘞”,擡頭一看必定十一點半,準點準時,沒有半分誤差。

洋行不設廚房,夥食要靠自己解決。起初南欽跟著梅寶到隔壁攤頭上吃辣肉面,連吃了幾天實在倒胃口。後來算算中午有三個小時的空閑,家離得又不遠,除去來回的路程,把前一天的飯菜熱熱打發一頓外,還可以有一個小時休息的時間,所以決定往後回去吃飯。

天漸漸熱起來了,街道邊上栽著法國梧桐,交夏的時候遮天蔽日,連陽傘都不用撐。到家把前後門窗都打開,在穿堂裏擺個小桌,邊上再放張藤榻,吃完了好歇一陣。這個時候靜下來,卻怎麽都闔不上眼。忙起來一切都忘了,一旦得閑又滿腦子亂絮。離婚協議書簽了四五天,正式的證書卻沒有領。那天晚上叫他淋了雨,大概也讓他灰透了心吧,後來再也沒有出現過。她堅定的要和他撇清關系,他沒簽字她感覺焦躁,現在他簽了,她又空落落像丟失了什麽……她拍拍額頭,橫豎結束了就是結束了,過去的事多想無益,打起精神來好好過日子才是正經。

她在洋行勤勤懇懇地做事,只不過礙於她和馮少帥的一段婚姻人盡皆知,和那些同事們也走得便不大近。這樣滿好,少了很多麻煩。年輕的女孩子出來工作,周圍總有無事獻殷勤的人,像她這種情況沒人敢攀搭,可以避免了不少的尷尬。

今天還好,下班比較準時。白天長了,六點太陽正是要下山不下山的時候。南欽喜歡這樣松散的生活,途徑菜場準備好明天的菜,也許路過某個弄堂口,看到有南瓜粥賣,租個碗買一份帶回去,一頓晚飯又解決掉了。

中產階級有中產階級的快樂,她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沒有家累,又有東西傍身,手上活絡,比唐姐他們過得輕松許多。人到閑暇時,便有興趣慢吞吞看眾生相。一家肉鋪門前哄了一堆人,操著蘇白的老板娘正叉腰叫罵。大抵是為肉的份量吧!顧客買走了一圈回來理論,據說到別處過了稱發現少二兩。老板娘不依,一口咬定是客人貪便宜切掉一塊,唾沫橫飛地罵人是“赤佬、豬頭三”。

南欽駐足觀望,太陽漸漸沉下去了,鋪子裏你來我往總是那兩句,她也失了看熱鬧的興趣。轉回身往共霞路走,走到零和路交界處,看見前面一部雪弗蘭停著,車門外靠了一個人,金絲眼鏡白襯衫,見她過去很快扔了手上的煙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