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他仰著臉往上看,那個窗口的燈始終沒有再亮起來。她不會下樓,也不會心疼他了。良宴木然站著,腦子裏無意識,機械式的敲門,一遍又一遍,到最後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

淒風苦雨,他拿手遮住眼睛,眼睛進了水,又痛又澀。帽檐的雨順著脖頸灌進衣領,他渾身上下已經沒有一處是幹的。身上冷不算什麽,心冷了才是真正難以根治的。南欽對他已經再無一點感情了,他這樣苦苦糾纏,只會令她愈發反感。他擡起手,落在門環上,又頓住了。也許不應該再來打攪她的生活,他在擁有的時候沒有珍惜,現在挽回,為時已晚。

路燈突然滅了,政府為了節省電力,到了一定的時間段會停止供電。這種地方不像寘台或陏園,有獨立的一套供電系統。街道裏弄晚上靠蠟燭和洋油燈,更多人家為了節省物資,天一暗就上了床,所以這個時候看不見哪家窗戶透光。他茫然立在這個幽暗孤獨的的世界,像落進了黑海裏,踮不到底,也摸不著邊。

門已經不再敲了,他想她或許覺得受到逼迫,對他的厭惡會更進一層。他就這麽站著,腳下仿佛灌了鉛,樹一樣的被栽種在這裏,無法挪動。

俞繞良來了,撐著傘,打著軍用手電,把一件大衣披到他肩上,“二少,還是先回去吧!”他擡頭看看,不知道該怎麽安慰飽受打擊的上峰,眼下唯有緩兵之計,他帶著央求的口吻勸他,“先回去,然後咱們再從長計議。”

他不說話,半晌緩緩長嘆,“你去準備協議,我簽字。”

俞繞良吃了一驚,“二少……簽了字就不能反悔了,你舍得嗎?”

他何嘗不知道?男婚女嫁各不相幹,他不應該再牽制她了,叫她沒法昂首挺胸另嫁,要論落到去給人做外室。他苦笑起來,眼眶裏盈滿了淚,“舍不得又怎麽樣?你也看見了,她那麽絕情。”他轉過身踉踉蹌蹌地走,一個趔趄險些摔倒。俞副官來扶,被他擰過胳膊拒絕了。局勢一日緊張似一日,誰也說不準什麽時候會響起第一槍。一旦開戰生死未蔔,太平天下時赫赫揚揚的少帥,到了動蕩裏就要身先士卒。烽火連天,誰又顧得上誰?還是放開她讓她自由吧,沒了少帥夫人的頭銜,目標也許還小些,就不會有馮家的政敵對她不利了。

車開回了寘台,他母親見到他這個樣子,簡直悲憤難言。忙叫人放熱水給他泡澡,打發他上了樓,喊住了俞繞良問:“又去找南欽了?弄得這副半死不活的腔調,不是要我的命麽!”

俞副官道:“二少眼下還別不過彎來,等過兩天就好了。”

“過兩天?”馮夫人哼了聲,“情傷不比槍傷,子彈挖出來,只要不傷在要害,用點抗生素就能養好的。他傷在心上,心能挖出來縫補麽?我竟沒想到他這麽不成就,被個女人搞得六神無主。這樣的天,淋得水裏撈出來似的,鐵打的身子只怕也扛不住。”一面說著,吩咐人熬姜湯給他送上去,又道:“南欽現在在哪裏?既然不願再回來,就叫她從楘州永遠消失。馮家已經失去一個兒子,不能再叫她毀我一個!你去辦,給她錢,讓她遠走高飛。走還罷了,要是不願意,那就別怪我不念舊情了。”

俞繞良心都提起來了,“夫人千萬不能插手,更動不得少夫人。”

馮夫人狠狠回過身來,“為什麽?”

“二少對少夫人感情很深,現在要是有什麽動作,只怕會惹他發狂。依著卑職的想法,兩個人無非是意氣用事,當真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夫人現在出手,傷了少夫人倒是小事,萬一牽連二少,豈不是因小失大麽!”他想盡法子周旋,因為別人的愛恨糾纏他看不透,世上什麽都好辦,唯有情字最難斷。就像一場修行,終歸要自己走,才能絕處逢生。要是有第三個人強硬地插手,到最後就變了味道,要背離初衷了。

馮夫人愛子情切,委實有點著急,“這不行那不行,就瞧他這樣意志消沉麽?”

“所以最好還是能讓少夫人回心轉意。”他斟酌道,“請夫人稍安勿躁,容我再想想辦法。”

馮夫人轉過身去,冷聲道:“你要想法子讓少帥死了心,不是想法子讓南欽回來。我們這樣的大家子,經不得她挑起的那些風浪。她就是想通了,我馮家也無處安放她這尊菩薩。”說完一甩袖子上樓去了。

俞繞良站在煌煌的吊燈下發了一回愣,他的職責是替上峰排憂解難,既然二少也說要簽離婚協議,那他就得連夜起草,明天再拿來給二少過目。

他轉過身,正看見雅言端著水杯出來,那一頭蓬松的發張牙舞爪,像燃燒起來的火,騰騰冒著熱氣。他站定了敬個禮,“四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