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他不說話,俞繞良覷他臉色,趨身問:“那麽三天後的軍演還如期進行嗎?”

袍角拂在腳面上,他低頭踢開了面前的石子,“這是壯我軍威的好時機,屆時社會各界都會大加關注。不管開不開戰,聲勢首先要造好。那些記者的鎂光燈,有時候比紅口白牙管用得多。”

俞繞良道是,正待退下,他又把他叫住了,“把少夫人周圍的人都撤了吧!”

這個令下得叫人意外,俞繞良愕然道:“都撤了,怎麽保證少夫人的安全?”

“她和我鬧。”他垂著雙肩,一副無能為力的樣子,“這個人性子太擰了,有時候我也招架不住。要是叫她發現還有人盯著她,我怕她會和我拼命。”

他們的這段情路也算崎嶇的,俞繞良是副官,多少有些耳聞。軍中的人都知道二少的脾氣,三句話不對就要拔槍的主,鮮少有人敢拂他的意。可是到了少夫人這裏就峰回路轉了,好多次大發雷霆,到最後都是自己偃旗息鼓。世間果真是一物降一物的,被死死克住了,在外還念著要早些回來。本來南京那邊替他安排了飯店,高官往來,絕不是喝酒吃飯那麽簡單,總還有些男人期待的驚喜,結果他推辭了,只說要陪父母吃晚飯,其實是舍不下家中嬌妻。這麽多的牽掛,為什麽不讓少夫人知道呢?還是抹不下面子。奇怪的自尊,讓對方清楚自己的心事,有那麽難嗎?

或許是當局者迷,俞繞良也不便多言,試著規勸道:“您可以同她好好談談,在她附近安插人手,只是為了確保她的安全。”

良宴微微一哂,“她要是能聽我的解釋,我也不用這麽煩悶了。繞良啊,你知道女人有多難纏嗎?要小心奉承著,簡直比那些公使還要麻煩!”他沿著盤山路走,滿腹牢騷無處發泄,喋喋說著,“要給她好臉子,她惹你不快不能馬上點出來。即便她辦事欠妥,你對她說話輕不得重不得,要特別仔細,不能傷了她的心。因為人家的心是水晶做的,我的心是不銹鋼的。可是就算這樣,我還是喜歡靦著臉往她跟前湊,這難道就是賤骨頭麽?”

“不能這麽說。”俞繞良是頭一回聽他提私事,這麽多的心得,按在他身上實在有些可笑。可是不能笑,必須好言相勸,“女人本就是用來寵的,您這樣……沒錯。”

他煩惱地擺手,“你還沒結婚,等你長久和一個女人生活在一起,自然就知道了。”

俞繞良道:“我沒結婚,但也戀愛過,您的心情我能體會。女人都是這樣的,因為您在乎,有時反而不知道怎麽處理。我看少夫人不像是個不講道理的人,如果您能再耐心一些,也許情況會有改善。”

“她就是太講道理了。”他嘟囔了句,“別人的事那麽上心,簡直愚蠢!”

他在前面昂首闊步,俞繞良在後面陪同,悶著頭想:說一千道一萬,還是在吃白寅初的醋。所幸少夫人從醫院出來直接去了理發店,要是中途和姓白的吃飯喝咖啡,那估計要天下大亂了。二少現在雖在空軍署,將來總歸要接大帥的班。他在軍事上掌控大局的能力很強,個人感情卻處理得一團糟。仿佛一具身體裏面有兩個靈魂,一個已經巍然成山,另一個還是思想幼稚的孩子。

“我總算沒有虧待她。”他自言自語著,“結婚以來我沒有做過對不起她的事,外快和一半薪水都交給她,還要怎麽樣呢!”

俞繞良突然冒出來一句,“如果全部交給她呢?”

他回過身來,表情不可思議,“什麽?”

俞繞良忙掩飾著咳嗽一聲,“我是隨口一說,場面上行走,沒有錢是斷不能的,總不好喝杯酒還要同太太要錢。那麽……我這就去把人撤了。”

他想了想,豎起一根手指頭來,“陏園的人留著,安全還是要保證的。橫豎她不常出門,外圍的撤了也沒什麽。”

俞繞良應個是,“二少散步不要散得太晚,畢竟是在寘台,叫夫人擔憂不好。再說少夫人定然也在等著您,夫妻沒有隔夜仇,吵過了,哄哄也就過去了。”

道理人人都懂,可是相處起來又是另一番光景。他擺了擺手讓他退下,自己往前蹉了幾步。再回過身看帥府,雪白的墻頭掩映在枝葉間,從這個角度恰好能看見他們臥房的窗戶。八字式的窗簾已經放下來了,窗口黑洞洞的,她大概下樓了,或者一個人坐在昏暗裏生悶氣。不管怎麽樣,她對他無所謂的態度讓他心寒。他承認以前荒誕,但是自從有了她,他十二萬分的忠誠甚至超過對帽徽上的青天白日。可惜她不懂,自己又下意識的要觸怒她,想從她的驚慌傷感裏找到慰籍,然而沒有。她不在乎,只是叮囑他擦幹凈嘴,真是莫大的悲哀。

他晃蕩了一圈,最後還是回到官邸。他父親坐在沙發上翻晚報,看見他,拍著膝蓋道:“華北局勢不容樂觀,當早作準備。軍火是充足的,眼下缺的是經費。提前籌措,有備無患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