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俯眼觀城中,地上羅刹妖鬼橫行,百姓哭聲震天。這煊赫的帝都,不知何時變成了人間煉獄。

心驚膽戰的令主跟在她身後,將到大明宮時,他就嗚嗚咽咽幾乎要哭了。

“你到底打算和他說什麽?我告訴你,你想舍身成仁,門兒都沒有。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就殺遍三千世界,然後殉情。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他快歸位了,我不過是只混飯吃的麒麟,他要是舍得他的果位,我也豁得出命去……”

他絮絮叨叨說了一路,說得無方腦子都快炸開了。天還沒亮,這雄偉的建築群淹沒在黑暗裏,只有守夜的宮燈疏疏懸掛著,勾勒出大致的輪廓。

“你猜他現在睡著嗎?”她眯著眼說,“如果我入他的夢……”

“他會輕薄你的。”

他很快接口,換來她一個白眼。她轉過身去,遙望光明宮,“瞿如的魂魄已經出現了,如果他想自證清白,就不能袖手旁觀。和花嶼的緣分是緣分,和瞿如的難道就不是嗎?剛才那些煞火,不知道會引出什麽麻煩來。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瞿如就要出事了。”她向他伸出手,“把金剛杵給我。”

令主不太放心,“你不會亂來吧?”

她失笑,“我不會亂來,以我的修為殺不了他,傻子才以卵擊石。”

他猶豫了下,把杵遞過去,“有點沉,小心。我等你兩刻,時間一到就去接你。”

她說好,化作流光,落在了光明宮前。

殿裏人知道她來,匆匆迎出門。見了她又驚又喜,有些局促地叫了聲“無方”。總算不是花嶼,他的腦子這刻是清明的。她也不願意劍拔弩張,微微笑了笑,“擾了陛下好夢,實在對不住。”

她能來,他求之不得,無措地整整衣襟道:“我在打坐,還沒睡……”一面說一面讓了讓,“你……進去吧。”

真是奇怪的感覺,明玄的皮囊,背後是另外一個人。然而金剛沒有之前見面時的鋒芒畢露,看他現在的樣子,可以想象他和花嶼相處時,是怎樣平實而有煙火氣的感覺。

再了不起的人,愛情面前終究卑微。他癲狂時讓人恨之入骨,這時卻又有些可憐相。迎她進了殿,便不再以明玄的樣貌示人,恢復了本相,還是那個威嚴的金剛。只是眉宇間隱隱顯得尷尬,站在那裏進退不是的樣子。

“你怎麽……這麽晚來?”他握著兩手左右看,指指他的龍椅,“坐吧。”

皇帝的宮殿裏沒有迎客的坐具,因為他幾乎不需要和人讓禮,所以請她坐,除了內寢的床榻,只有這張龍椅最合適。果真是超脫了塵世的神佛,帝王最看重的東西也不在他眼裏。無方說不必,“我站著說話就可以。今夜來,是來給尊者送法器。原本應當我家白準進宮的,只是我恰巧有話和尊者說,因此搶了他的差事。”

雖然那句“我家白準”聽著很紮耳,但她能來,已經超出他的預期了。她說來送金剛杵,可遲遲不把東西拿出來,神情看上去欲言又止。他掖手一笑,“有什麽話,你只管說吧。”

兩個人對站著,殿裏燈火杳杳,照得整個寢宮都在搖晃。無方道:“昨晚百鬼夜行,長安城中人心惶惶,尊者應該知道吧?”

他頷首,“這人間本來就不太平,所以我設天星局,專事鬼神事。”

他打太極是好手,無方自然知道他的能耐,也不和他辯駁,淡聲道:“我和白準今晚出去巡夜,遇上煞火漫天,也發現了瞿如的魂魄。尊者,你和瞿如到底一夜夫妻,當初她不知道你的真身,但愛慕明玄是千真萬確的。你說你的神識從拉開藏臣箭那刻起恢復,和瞿如的緣分也是在你登基之後,所以你和她……”

他擡了擡手,“這話未免言重了,本座轉世七次,五世皆有妻有子。你所謂的緣分,僅僅是我生而為人時的命格,是循天道,不得不為之。”

無方窒了下,“那麽五世成家立室娶的都是凡人,這次招惹瞿如,也是循天道嗎?”

這個話題戳中了他的痛肋,他大大地不耐煩起來,“你漏夜入宮,就是為了興師問罪?我和瞿如的事,你不知道內情。那天是她……”他紅了臉,別扭又憤恨地轉過頭,低聲道,“是她強行……我那時腦子犯渾,把她當作了你。”

他說前半句,她心裏只顧哂笑,原來這種事只要女人用強就能成的,真好意思說啊!可他又直言把瞿如當作她,她的寒毛頓時都直豎起來了——這是什麽鬼話!除了他當葉振衣時的一點情分,她不記得和他有其他的交集。至於他金剛的真身,更是等同陌生人。莫名把她當作幻想的對象,實在讓人感覺無比的惡心。

她變了臉色,他都看在眼裏,心中只是悵惘,回不去了。他的花嶼,即便對面也不相識了。

當初探到她枉死石作城,曾經多麽恨,恨與佛的約定不算數,最後受到這樣的愚弄。分明說好了三世的,最後一世竟是如此了局,她沒能得到善終。屠城後的四十九日,他曾經去城裏看過,煞氣凝結生出艷無方,他那世是個道士,便有意追殺她,促成了她和蓮師的相遇。對於蓮師,他多少了解,他是佛中散仙,愛渡人,樂於行善,也不像別人那樣把規矩舉在頭頂上。就算她是煞,受了他的點撥,也有修成正果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