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個來訪者,101個洋娃娃和我一道火化

總算下班了,賀頓回到小屋,柏萬福不知道哪裏去了。剛換上拖鞋,預備伸直了腰身,把一直緊繃繃的後背像一條死狗似的放倒在床上,電話響了。文果說:“賀老師,有一件事要麻煩你……”聲音裏帶著乞求。

“無論有什麽事,都等明天上班以後再說吧。我累了。”賀頓果斷地封了文果的口。分別的時候還一切如常,文果在收拾文案和打掃衛生,走得稍遲一些。瞬忽之間,能有什麽驚天動地的事情?大驚小怪。

“可是,他……他們就坐在候診室裏,一定讓我給你打個電話……”文果聲音變得很大。賀頓斷定,這些話就是講給那個人或那些人聽的。

文果學的是秘書專業,在心理學方面沒修煉,面對他人的操控缺乏反擊之力。賀頓多少原諒了她,問:“他們是誰?”

“有人想來做咨詢,已經等在這裏了。”文果還是用很大的聲音說話。

賀頓明白對方一定已經將這個小姑娘征服,文果在為他們說話。開店的人總是希望生意紅火有主顧,都下班了,還有人找上門來,該算好事。賀頓換了比較平和的口氣說:“你代表診所謝謝他們的信任。只是今天已經下班了,他們又沒有預約,沒法子作咨詢。約好了時間歡迎他們改日再來。”

“說了。我都說了。”文果忙著表白。

“那不就行了嗎?讓他們喝點水,再把糖果餅幹請他們墊補一下,畢竟天晚了。這些,你不是都熟門熟路嗎!”賀頓一邊捶著後腰,一邊做指示。

“可是,他們一定不肯走,一定要和心理師當面談一談。”文果為難地說。

“如果不走,就隨他們便,一直待在候診室好了。這麽晚了,哪裏能派出心理師接待他們?居然用這種威脅的方式,不能開這個頭。”賀頓不耐煩。最近她身體委頓,加之和柏萬福沖突驟起,今天又是多個棘手案主紛至沓來,實已山窮水盡。

文果說:“他們不會一直呆在候診室的,已經買好了夜裏回老家的火車票。”

賀頓松了一口氣,說:“那不就簡單了?你把情況說明後,送他們離開就可。有何為難?”

文果的聲音突然變小了,用類似李谷一唱流行歌曲的氣聲說:“來咨詢的人得了癌症,今天醫生已宣布無法醫治,這是他們臨終前的最後請求,只有一個月了……”

“什麽一個月?”話筒裏突然湧出雜音,賀頓沒聽清楚。

文果不願意重復這句話,但又不得不重復,她費力地說:“生命只有一個月。家人現在要帶他回鄉下去。臨上火車之前,他要求見見心理醫生。這是一個人最後的心願……”

不用多說,賀頓已明白。她說:“好吧。你叫他們等等我。”

都下班了,沒法再安排別的心理師接談,只有親自出馬。賀頓起身做的第一件事是用冷水洗臉,讓別的來訪者的故事都被泡沫淹沒之後沖走。然後穿上自定義的工作服,在額頭抹了一把風油精,渾身散發著樟腦的氣味,出了門。

盡管賀頓已經做了充分的思想準備,候診室內的熱鬧情形還是出乎意料。共有七八個人或站或坐地等候著她,好像迎駕。

一位風度優雅的老太太戴著寬檐呢帽,有一點像伊麗莎白女王,顯得風姿綽約。看到賀頓進來,第一個站起身說:“您就是心理師嗎?”

賀頓說:“是的。我就是。”

老太太苛刻地打量著她,問:“我叫喬玉華。你看起來很年輕嘛!”

賀頓明白老人家的潛台詞是——你行嗎?回答說:“心理學這門科學本身也很年輕。”她的潛台詞是——年紀大的人以前也並沒有機會掌握它。

這番潛台詞的較量,讓老太太比較滿意。她說:“你都已經下了班,還來為我們加班,謝謝你了。事情是這樣的,這位是我的老伴,三年以前,他患了癌症……”一位頭皮鋥亮的老者應聲站了起來。賀頓向他點點頭,心想,三年了,一家人已經能夠這樣開誠布公地談論癌症,應該說是很好的氛圍了,這讓將要進行的工作有了堅固支點。

“這幾位,是我們的兒子女兒媳婦和女婿。你可以想見,我們是一個非常和睦的家庭,發生了這樣的事,大家都很焦慮。但是,焦慮不是法子,我們要面對。你說,是不是呢?”老太太考官似的看著賀頓。

賀頓頻頻點頭,心想這位老太太退休之前不是部隊的政委就是局一級的黨委書記,說得多麽在理!有了這樣的鋪墊,老頭就是駕鶴西行,心中的惦念也會放下很多。

賀頓看了看表,既然人家還要趕火車,心理師的工作就宜早不宜遲。她說:“那咱們就開始吧。”

老太太說:“好吧,那就開始吧。早點完事,趕火車也從容些。”說完,就隨同賀頓進了心理室。賀頓明白老太太一定是對自己還不夠放心,想單獨再交代一下注意事項。這明擺著是對她能力的不信任,但賀頓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