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個來訪者,我家的婚床上躺了十個人

總算,預約的來訪者會晤完了。

總算,可以休息一下了。

心理室通常是寂靜的,一種不同於深山老林人跡罕見之地的寂靜。曠野中的寂靜能給人安撫和休養生息,稠密之處的寂靜是內斂而有壓榨力的。等候會見心理師的人們枯坐著,彼此目光絕緣,更不要說顏面的對峙了。人們期待著出了這間房子,永不相認。空氣中除了被盡量放緩的呼吸所吹拂起的透明漣漪之外,沒有任何波瀾。怨懟之中的人,呼出的氣息是有毒的,傳播著不安和戒備。突然響起的電話鈴會像原子彈爆炸一樣令人猝不及防和驚悚,但也有好處,空氣中的窒息感會稍有放松,多了一點可資轉移注意力的刺激。

有來訪者曾經提議在等候房間裏安裝屏風,可以讓人稍稍有安全感。那是一個遭受過性暴力的女子,經常龜縮在房屋的一角,寒冷入骨的樣子。賀頓和大家商量過這個建議,柏萬福說,房子本來就小,再安上橫七豎八的屏風,像個雞籠。賀頓對此說法不以為然,最後沒有實施的原因是錢。真正木質的屏風很昂貴,雕刻的每一瓣美麗花朵,都靠銀兩澆灌才能盛開。便宜的也有,由單薄的不銹鋼管和艷俗的尼龍綢組成,讓人聯想起鄉鎮的獸醫站。賀頓說,寧缺毋濫,等以後有了錢再添置。唯一能夠采取的補救措施,就是盡量錯開預約時間,減少來訪者彼此相遇的概率。實在錯不開,只好人滿為患面面相覷。

賀頓剛剛伸展腰肢,突然聽到外面候診區域人聲鼎沸,嘈雜聲浪直擊耳鼓。她走到爭吵之地,文果在同一對男女爭執。

“如果你們嫌貴,當然可以不接受。”文果說。

男子說:“還有臉叫心理師,幹脆改名算了。”

賀頓奇怪,說:“改什麽名字呢?”

站在一旁穿著廉價化纖衣服的女子說:“改叫土匪或是搶銀行的,都行。”

賀頓雖然心境紛雜,也不由得笑出聲來。心理醫生能得到這樣綽號,也算一大發明,想來是文果冒犯了他們。作為負責人,她要出面打圓場。旁邊一位等候其他心理師晤談的來訪者,假裝不在意,其實豎起耳朵在聽。傳出去,對診所影響不好。

賀頓悄聲說:“請問,你們是……”

男人粗聲大嗓搶著回答:“兩口子。”

賀頓繼續小聲說:“你們到我們這裏來,有什麽事嗎?”

女人說:“到你們這裏來,當然是有事了。誰沒事到你們這裏來呢?這裏沒好看的風景,也沒笑臉。”

賀頓聽出話裏有話,低聲問:“不知是不是我們的工作人員態度不好?”

文果聽出對自己的疑問,就說:“我沒態度不好。他們進門就說要做心理咨詢,我說好啊,我先把情況向你們介紹一下,我剛說到價格,他們就像被馬蜂蜇了一樣,跺腳嚷起來,說太黑了,趕上搶錢劫道了……”

文果剛開始聲音還算輕緩,說著說著也激動起來,分貝提高。對於自己的工作人員,賀頓就不客氣了,把手指擱在嘴唇邊:“小點聲。”

賀頓本人持續的壓低音調和對文果的訓誡收到了成效,那對夫妻音色也轉低弱,說:“這個價,天價啊。”

文果不服,伶牙俐齒駁道:“我們也是隨行就市,經過核算審批的。租房子就不要錢了?電燈電話就不要錢了?心理師就沒勞務費了?這兒也不是施粥棚。再說啦,你嫌貴可以走人啊,也不是我們請你們來的,誰也沒有攔著你。喏,大門就在那邊,您隨時可以出去啊!”

賀頓急速地掃了一眼,幸虧剛才候診的那位已經進了心理室,要不這番話叫人聽見,實在有辱斯文。她批評文果:“不能這樣對來訪者說話。”

文果說:“他們還不能算來訪者,頂多是咨詢者。”

賀頓說:“那也要客氣些。”她轉過頭來,面對氣呼呼的夫妻和顏悅色:“你們想來做心理治療?”

女子說:“原本是,現在不想了。”

賀頓說:“為什麽?”

男子說:“沒錢。我們倆都是下崗職工,生活很困難。貧賤夫妻百事哀,原本就窮,到你這兒做一次咨詢,我們就更窮了,矛盾不是更多了嗎?老婆,咱們回家去吧,我早就說不來不來,你在電視裏聽到說什麽夫妻治療,偏要找一家試試,現在怎麽樣?傻了吧?這心理所也跟健身房和別墅似的,只有富人才享用得起。回家吧,我給你當心理醫生。”

女子說:“我以為心理醫生都是好心人,充滿愛心什麽的,沒想到開價這麽狠。回家就回家,走吧!不過,你還想給我當心理醫生,門兒也沒有!咱們倆誰有病,就是你!我給你當心理醫生還差不多。走!如今窮人不但身子骨有了病看不起,心裏有病更看不起。走吧!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