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灰堆(第4/25頁)

正說著,忽然就走出了竹林,猝不及防的滿月當頭,視野開闊,俯瞰山谷,山坳聚了些流動的雲氣,月光下如藍色的顏料緩緩塗抹。我們看了一會兒,又向前走,但天色已經太晚,走到營地也到半夜了,這一片野獸出沒,夜路危險,只好就近找一片空地撐開帳篷。月驚動了山鳥,鷓鴣叫個不停,山野其實比城市更加熱鬧,我被吵得無法入睡,又聽到有細碎的腳步聲從山道的方向過來,一個“東西”——我還不知道它是什麽,只覺得有幾分像人,在帳篷的周圍繞了一圈,停在了帳篷的門口——你躺下來就睡著了,無論身處何地,你都能飛快地入睡……那個“東西”沒有發出聲音,我想象著它向帳篷內覬覦,或不停地嗅,我最擔心這個“東西”有手,突然地拉開帳篷的拉鏈,沖進帳篷裏來。這麽一想血都涼下去,我推搡你,把你叫醒,說“有東西在外面”,你沒有睜眼,滿不在乎,說“睡著了,那些東西就不會驚擾到你”。過了一會兒,那個“東西”才離開,腳步聲遠去。第二天我還在晨夢裏,你已早早出發去探路,一裏之外,你的一聲咳嗽,從鳥鳴蟲音裏跳出來,我知道你回來了。

“昨天來拜訪我們的那個東西是什麽,你猜猜。”你拍去褲子上的露水,鉆進帳篷裏,把煮好的咖啡遞到我的手上。

“不知道。”我搖搖頭。

“是獼猴。”你笑說,“老鄉說這附近很多獼猴,而且,它們還偷走了我們的一盒小番茄,壞得很。”你帶著我去找獼猴的腳印,走出很遠才找到一個,小小的如同嬰兒的腳掌,烙在泥地裏。

後來遠足的興致逐漸淡了下去,兩個人都難以提起精神和力氣,上千米的高山和上百公裏的步行,想一想就已經畏縮,更別提邁開腳步。此前,到底是什麽支撐著我們勇往向前?在那兩年裏,我們揮霍盡了活力。

“你那時候還是正常的。”有一次你脫口而出,又立刻往回找補,“比現在健康得多,快點回到以前的樣子吧,那時候的你……”

我聽出責怪的意思,而我也責怪你。就像在河裏遊泳,約好了一起到達對岸,遊到中間,一個人有些乏力了,需要休息,另一個人卻不想等待——或許是害怕被拉扯著一起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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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過去之事,當時發生時,我漫不經心地放過去,不留心,可是一段時間之後,等它們在抽屜裏待得陳舊發黃,變得不那麽清晰了,我才會將它們重新拿出來,審視與注解,在一遍遍回味中,給它添加含義,普通的時刻也變得非凡起來,成為生活的一個個表征,但也因此,過去籠罩著一層濾鏡,且在反復的審美中,不斷添加虛構的細節,使得這層濾鏡越來越厚,直至失真。今不如昔,我總是有這種感覺,對過去的生活、過去的我們,都眷戀無比。

我回憶起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在 H 城的一家咖啡館,煙柳時節,空氣溫暖,梧桐樹的飛絮泛濫成災,整座城市都毛茸茸的,那東西很討厭,引得人不斷打噴嚏,卻叫人無可奈何,戶外沒有辦法久待,我躲進了咖啡館。當時,咖啡館裏只有三個人,你坐在最裏面最暗淡的位置,我注意到你,因你生著一雙黑晶的大眼,嘴角上揚,臉上淡淡的喜悅,一直看向窗外,我順著你的視線看去,那裏只有一條黃狗,趴在水泥地上,卷著尾巴兀自熟睡,你因為抽煙被服務員請到門外,落拓地席地而坐,和那條黃狗一並曬著太陽,陽光逐漸落下去,呈現出一層淡淡的橙色的暈,你抽完了一支煙,如金色的塑像,一動不動,咖啡館裏正在焙豆,空氣裏都是微微焦苦的香味,咖啡師們正在用白巾擦著咖啡杯,不知道為何,音樂也消停了,那個時刻不可思議的潔凈與靜默。十幾分鐘之後,你起身離開,消失於山道氤氳的綠意裏。

這只是一段小小的前奏,即便我們不再相遇,我依然會記得這個初春的傍晚,它有些微迷人,以至於每個細節——顏色、氣味、聲音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也無法分清,哪些是真實,哪些出自於想象。它是果的因,是麥芒與針尖,有這個傍晚的加持,再次見到你的時候,我才會覺得格外特別一些,在人海中兩次遇見同一個人的概率太小,兩個毫不相連的人之間隔著無數的帷幕,需要一些巧合來刺破。

晚上,北京的 Z 君約了見面,他難得來一次 H 城,因而約我出來見面,一起吃個飯。Z 君曾與我在北京短暫共事過,是個風趣又混不吝的人,後來我遷徙到了 H 城,再也沒有和他見過面,他剛剛辭職,準備在江浙滬一帶旅行,順便拜訪一些朋友,不知道從哪裏找來我的聯系方式,一定要約我見面。Z 君打電話給我,自來熟地像是我們前一天才見過面,他說:“我還約了另外兩個朋友一起,你不介意吧,我想你們都在 H 城,相互認識一下,交交朋友也好。”我沒拒絕,夜裏,收拾得幹幹凈凈去到飯店,位置上坐了三個人,除了 Z,還有兩個人,你和洛山。洛山比你要英俊得多,頭發理得清爽,連鬢角和胡須都仔仔細細地修過,手指輕佻地捏著酒杯,我走過去時,他朝我看過來,自然而然地從頭到尾地打量,心裏已打好了分數,那分數一定不高,因為他之後便再也沒有正眼看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