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了,蝴蝶(第4/6頁)

我們還在一個學校上學,每天湊在一塊,直到放學,回到家後,我們還要打電話,怕留出太長時間沒有對方的空當,八點半我準時撥過去,海芝接電話,但總是沒話講,兩人怏怏地掛掉電話,我們小心翼翼地避開帆布廠的所有事,但除此之外又沒有什麽好講,學校亂糟糟的,家裏也是一堆破事。海芝有了個弟弟,她媽和新爸的孩子,小嬰兒需要看護,她徹底變成了一個寄居者,除了我,沒人理會她。一切沒意思透了。我們都長得飛快,手腳抽成細麥,身體飛速地滑向成年,日子一天天變短,戰戰兢兢地想在過去的影子裏停留得久一點,惶恐地度過一日又一日。海芝的身高超過了我,原本黝黑的皮膚一層層蛻掉,變得晶瑩雪白,甚至有些透明,有時候她站在陽光下,我遠遠能看見她的肌、骨、血,恍個神,又恢復了正常。那白得過頭的皮膚成為她的標志,在任何地方都能發出光來,男孩子因此為她著迷,可我們不和其他人來往,兩個人連體人似的密不透風,父母和老師因此覺得我和她在談戀愛,我們也沒有反駁,不知道那算不算戀愛,因為太過於熟悉對方,離不開對方,如果可以,我們想把自己嵌進對方的身體裏,這樣子也許就不會這麽慌張。大人們千方百計地要規訓我們,我們便承認,反而大張旗鼓地在學校裏手牽手、接吻,誰都拿我們沒辦法,學校想開除我們,但不知為何一直沒有開除,也許是因為我們太沉悶了,除了早戀和學習差,從來不忤逆人。是,那時候我們執拗地想,真無聊啊,沒意思透了。

幸而後來海芝找到了打發時間的方式——爬到城中高樓的頂層吹風,在視野範圍內尋找城市的疆界。這源自於我們共同的夢境,在快速長身體的時候人都會做的飛行的夢,我們那時候頻繁地夢到自己張開雙臂,飛在城市半空,頂破空氣無形的墻壁,在高處看人群如黑蟻,房屋如方盒,夢境的結局總是突然失去飛行的神力,無可逃脫地從高空墜落,在即將粉身碎骨的刹那驚醒。海芝由此迷上了高處。

從學校大門左轉,步行四百米,可抵達城中最高的大樓“聯合大廈”,十七層,帶電梯,海芝每次都要求走樓梯,樓梯的燈年久失修,沒一盞亮的,幽暗冰涼,只有一點微弱的光從最高處掉落下來,一層層走上去,仿佛永無止境。盡頭是一扇鐵門,虛掩著,門外光亮從縫隙裏擠進來,仿佛外面是另一個世界,海芝打開門時總是很決然,我則跟在後面。

聯合大廈頂層看晚霞絕佳,樓邊垂腿而坐,腳下就是幾十米的高空,但切不可向下望,如果這麽幹了,不多一會兒,景物會開始旋轉,越轉越快,轉出巨大的吸力,轉得人兩腿發軟,胃中絞痛,或有一個聲音在耳邊悄聲細語,“跳下去,跳下去”,身體仿佛渴望著與水泥地面的強烈撞擊,一不小心真的會一頭栽下去。經過多次驗證,我嚴重恐高,我問海芝怕不怕掉下去,她說:“怕呀,好怕。”又問:“你說,要是一只鳥兒患了恐高症,可怎麽辦?”這是哪門子的奇思妙想。

“那就不飛了,在地上生活。”

“地上好多東西等著吃它,活不久的。”

我答不上來,只好說:“實在不行,就閉著眼睛唄,那能怎麽辦?”

海芝咯咯笑起來,眼珠子黑亮亮的。

我們花了三個月的時間登頂小城十層以上的所有樓房,頂層往往建得馬馬虎虎,再光鮮的大樓也是如此,加上來的人少、疏於管理,那裏也藏汙納垢,在那裏我們見過一地發臭的死鴿子、打架的群貓、一條人的胳膊、一排壯麗排列的風幹臘豬頭,還打攪過一對媾和的男女,他們光著身體對我們大呼小叫。每次拉開頂層的門,常有些不安,不知道門後是什麽,大部分時候,門後什麽也沒有,寂靜無人,只有排風口的風扇發出輕微的呼哧聲,呼應著我們的腳步。當爬完所有的高樓之後,我們只好不斷重溫其中幾幢特別偏愛的樓,看重復的風景,經歷重復的心情,整件事情又變得無聊起來,直到要建電力大廈的消息傳來,我們才覺得有了奔頭,據說這幢新造的大樓三十二層,高八十余米,會取代聯合大廈成為本城最高。

好巧不巧,電力大廈覆蓋在帆布廠的舊址上。帆布廠被炸那天,我約海芝一起去看,我們翻過學校的圍墻,爬到聯合大廈頂層,向南而坐,帆布廠的灰色廠房不顯眼,隱藏在居民樓中,需要細心分辨。下午三點,爆炸聲準時響起,帆布廠方向傳來一連串巨響,廠子像是被一只無形大手壓扁,灰塵揚上天,廠房、倉庫、職工樓、籃球場頃刻之間傾塌,不復存在,把我們在那裏度過的時間也一起消弭,舊夢不能重溫,我的心陡然空了一塊。海芝突然捂著眼睛,別過頭去,如同當年在帆布廠的籃球場面對她爸的屍體時一樣,膽怯,瑟瑟發抖。我們一直等到塵埃落定,天邊染上霞影才下樓。回去時,海芝又問我,要不要再去現場看看。我說好。公交車倒了兩趟才到舊帆布廠,吊詭的是帆布廠已經倒閉數年,公交站牌卻還未變,到站後,售票員大喊“紅星帆布廠到了,請到站乘客趕緊下車”,使人恍惚,以為帆布廠還在,探出頭還能看到貼滿藍色瓷磚的廠門,但從公交車的車窗向外看去,藍色的廠門早斷成好幾截,哪裏有什麽帆布廠,只一片平緩如丘的廢墟,挖掘機和起重機碾過碎磚破瓦,駛進來,像塊橡皮擦,細致地擦掉草木、樓屋、機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