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舌漏

從藏屍洞外傳來的惡風之聲,卷集著天地間的鬼哭狼嚎,猶如龍吟長谷,震得洞壁一陣陣發顫,成片的黑塵在空氣中浮動,我們隨手揮開撲向臉部的黑煙,覺得手指上滑滑膩膩,都是滾熱的油脂,也分辨不出是人脂還是牛油。

老羊皮大叫不好,妖龍要歸巢了,被這陣黑風卷到,就像被焚屍爐的高溫燒化,活蹦亂跳的大活人在頃刻間就會變得灰飛煙滅。

我知道此事不是兒戲,腳下不停,催促眾人快逃,這龜骨洞內地勢一馬平川,若被那陣焚風堵在洞內,誰也別想活命,唯一的生路就是趕在那股無影無形的妖風出現之前,逃進落水橋下的陰河裏。這時誰還顧得上去想前因後果,身上能扔的東西全扔了,輕裝疾行。

洞口外萬鬼夜哭的動靜越來越大,我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趕至橋邊,順著落水橋邊上光滑的巖石溜進冰涼刺骨的地下水中。那水卻是不深,堪堪沒至胸口,水底無眼的盲魚從身邊溜過的感覺,好像是有許多冰涼滑膩的怪手在身上亂點,更是使人心悸。頭上則是一股無窮無盡的地獄業火呼嘯燃燒,只要把腦袋露出水去,耳中就會聽到淒厲的熱風嗚咽劃過。

我們伏在水中等了許久,落水橋上的洞穴處風聲忽止,萬籟俱寂,我們四個人從陰河中濕淋淋地探出頭來,直到確認真正安全了,才哆哆嗦嗦爬回橋上,凍得全身發顫,上牙打著下牙,想說話都張不開嘴,只好摸索著出了洞口。外邊那巨大的藏屍洞裏,幾乎所有的屍體都被焚風吹化,成為了黑色的灰燼,這一點竟和那龜眠地的傳說如出一轍,埋在龜骨洞裏的屍體最終全都羽化了,連點骨頭渣子都沒留下。

我們原路返回,這時研究所地下的大火已經滅了,火勢並未波及樓上幾層,在樓上的一間房子裏,我們想扒幾件死人穿的衣服換了,但覺得那衣服沒法穿,只好作罷,就於樓中點起一堆火來取暖。我們都被凍得面色慘白,嘴唇發青,想起這次在百眼窟的經歷,真是不堪回首,尤其是老羊皮見他兄弟羊二蛋的屍體,已經同地下室裏的許多死人一並付之一炬。老羊皮在陜西老家歷來都是土葬,臨終後被一把黃土埋了軀體,才算是對得起祖宗,“入土為安”的思想根深蒂固,此刻煙袋鍋上掛著的半袋煙葉也濕透了,離了煙草更是心神不寧,一會兒搖頭,一會兒嘆息,實不知他心中正作何想。

胖子卻對今天發生的事情毫不在意,還勸大夥說:“怎麽瞧你們一個個垂頭喪氣沒精打采的,咱們這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嗎?這次不僅領略了大自然殘酷無情的威力,也在極大程度上磨練了自己的意志品質。這點小情況算什麽,要知道,革命鬥爭的洪流才剛剛開始啊,滄海橫流,將來在戰場上,方顯咱們真正的英雄本色。”

我心緒繁亂,正低頭想著心事,沒去理會唱高調的胖子,只有丁思甜忙碌著給大夥檢查傷口,我肩上的傷口雖深,卻所幸沒傷到筋骨,只要沒感染發炎,應該不會有什麽危險。倒是胖子脖子上被老羊皮咬掉一塊肉,傷勢不輕,身體動作一大,就會牽扯得傷口往外滲血,可他黑熊般一身粗肉,鐵牛似遍體頑皮,也不把這些傷痛放在心上。

胖子發現丁思甜手掌上的傷口也未愈合,那還是在樹洞子裏奪刀時留下的,這一路走來,反倒是四個人被困在樹洞裏,面對能使讀心術的兩只黃皮子之時,最為危險,現在回想起來,要不是地形狹窄,環境特殊,還真就得葬身在那老樹洞裏了。

胖子得理不饒人,他讓老羊皮好好看看丁思甜手上的傷口,這麽嫩這麽美麗的一只小手,被刀割得都快看見骨頭了,這都是老羊皮幹的好事,要是早點說出實話來,也不至於讓大夥差點搭上大好性命,可到現在為止,這個可惡的、偽裝成貧下中農、滿臉階級苦的老羊皮,似乎還有一肚子的陰謀詭計沒向大夥坦白,實在是可惱可恨,看來他是鐵了心要為地主階級殉葬,有必要號召革命群眾行動起來,對他召開說理鬥爭大會。

丁思甜不同意胖子的觀點:“毛主席曾經反復強調,我們要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在真理面前要做到人人平等,在真相不明的情況下,絕不要像軍閥一樣的武斷和壓迫人民。我相信老羊皮爺爺有他的苦衷,而且小胖你別忘了,咱們的命也都是他救的。”

胖子對丁思甜說:“你說的那個原則只適用於人民內部矛盾,路線問題堅決沒有調和的余地,在敵我關系上咱們務必要明確立場,我看老羊皮就是居心叵測,誰知道他心裏是不是藏著什麽變天賬?”說完又轉頭問我:“老胡你也表個態,我說的在不在理?”

我對胖子和丁思甜說:“按說牛群跑丟了這件事跟我沒關系,可這兩天咱們出生入死連眼都沒眨一下,誰也沒做縮頭烏龜,這是為什麽?我想就是因為咱們相信老羊皮是三代赤貧,咱們知青是和貧下中農心連心的。一筆寫不出兩個無產階級,你們剛才說的觀點我都不同意,雖然我對老羊皮的階級成分持保留意見,甚至還很懷疑他所作所為的動機,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但我也對小胖你剛才的過激舉動感到萬分緊張、憂慮和不安,因為這不符合馬列主義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基本客觀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