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東渡

中華民國七年,日本大正七年,西歷1918年,六月。

七天前,天津大沽口,秦北洋看到一條黑色巨鯨,劈開渤海上的滾滾波濤。他從船頭跑到船尾,遙望亞洲大陸,一輪金色落日流著血,緩緩沉入華北平原的荒煙深處。

十八歲的秦北洋,一千二百歲的九色,吹著夾雜砂礫的燥熱西風。再回首,滄海茫茫,這是一千七百年前曹操“東臨碣石,以觀滄海”的奇觀。

人生從白鹿原唐朝大墓起,到天津德租界,再到西陵地宮,周遊帝都與魔都,此番竟要遠渡日本,告別赤縣神州故土。“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裏嘆零丁!”還欠兩句,未到悲壯時刻,不宜早早讀出。

船尾多了個年輕男子,穿著黑色的日本學生裝,低聲吟誦:“大江歌罷掉頭東,邃密群科濟世窮。面壁十年圖破壁,難酬蹈海亦英雄。”

原來也是中國留學生,秦北洋略顯羞怯地問:“蒼涼大氣!請問是哪位詩人大作?”

“本人閑來所作,見笑了。”

此人二十歲上下,雙目明亮,配著兩道濃眉,嘴角尤為有型,竟是個美少年。

忽然,海平線上浮現一片虛無縹緲的亭台樓閣,不知今夕何夕?幾百年前的陵墓寶頂?還是萬裏之外的神秘異國?

“海市蜃樓!”留學生贊嘆這壯美的奇觀,“快到蓬萊了吧,這裏經常出現這種幻景。”

“秦始皇派遣徐福去蓬萊仙山找長生不老之藥,就是這個地方吧?”

“也有人說徐福是去了日本。本人姓周,本貫浙江紹興,江蘇淮安人。”周同學操著江淮口音,上下打量秦北洋問,“我猜你是第一次去日本吧?”

“是。”

“我到日本已經一年了,在東京的預備學校讀書呢。你讀哪個科?”看到秦北洋一臉懵懂,周同學接著問,“文科?理課?醫科?”

“哦,我是要去日本陸軍士官學校。”

“原來你是北洋政府的軍人?”

秦北洋只得繼續偽裝:“我叫齊遠山,直隸正定人。”

“這條大狗是你的嗎?太特別了,我能摸摸它嗎?”

征得主人同意,周同學撫摸九色的鬃毛,不近生人的小鎮墓獸,竟變得乖巧聽話。

“齊遠山,後會有期!也許在不久後的日本,也許在未來騰飛的中國。”

周同學的笑容如此英俊瀟灑,狼狽逃亡的秦北洋自慚形穢。

天黑後,秦北洋找到三等船艙。乘客們多是中國留學生,還有日本妓女,到處是木屐之聲。這艘客輪屬於羽田汽船株式會社,印著羽田家的家徽。

半夜,渤海掀起暴風雨,舷窗外電閃雷鳴。船艙裏不斷有人嘔吐,秦北洋抓著欄杆,想起半年前東海上的漁舟橫渡。輪船駛入旅順口避風。穿過黃金山與老虎尾,甲午戰爭、日俄戰爭,此地都有過惡戰。爾靈山上紀念塔,如一枚子彈直沖天際,為“日本軍神”乃木希典所立。如今是日本關東州租借地,要塞上有巨大的太陽旗,關東軍因此得名。

輪船在旅順口耽誤三天,雲開日出,繼續東行。路過威海衛,依稀可見劉公島,卻飄著米字旗。北洋水師的基地,已成英國殖民地,秦北洋想起戰死在劉公島上的外祖父。

深夜,航行到中日航線的中間點。秦北洋帶著九色走到甲板。黑暗茫茫的海面,有一座光芒四射的燈塔:達摩山。

那是安娜的故鄉,庚子賠款百萬白銀的埋藏地。他幾乎忘了“達摩山伯爵”,這座石頭孤島就是自己的封地。現如今,他是北洋政府的頭號通緝犯,兩手空空,除了九色。

次日,輪船進入朝鮮海峽。水手說,發現海面上有艘小船。秦北洋趴在欄杆上,見著燃燒的小蒸汽船,還有一對揮手跳躍的男女。

船長命令放下救生艇,救起兩個成年人與兩個幼兒——當他們狼狽地爬上客輪甲板,秦北洋認出了小木與海女的臉。

盡管小木已滿頭長發,但他左手斷掉的手指不會說謊。而那兩個吃奶的男孩,必是歐陽思聰的幼子,安娜的同父異母弟弟。

留學生周同學為海上漂流者做翻譯——海女和小木自稱夫妻關系,兩個孩子竟管小木叫爸爸。海女告訴船長,他們出海遭遇蒸汽機故障,隨波逐流漂到這片海域。

秦北洋猜出了七八分——達摩山上看管小木的海女,與囚禁對象日久生情,竟然放棄職責,非但雙宿雙棲私奔,還帶走兩個小孩。也難怪海女,做媽媽的怎能舍棄孩子?只是陪伴小木身臨險境,差點死在海上,也是瘋魔入心了。

他不想戳穿海女的謊言,因為自己同樣也是個冒牌貨。

在海上漂流了三天三夜,正在慶幸死裏逃生的小木,恰好看到了人群中秦北洋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