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狹路姐妹

民國七年的夏天,中日航線中間點上的達摩山,正如一頭蹲伏在東海中心的怪獸,用無窮無盡的胃囊消化一切入侵者。

又一艘小蒸汽船,突突地噴著黑煙,劈開灰色波濤,迎著旭日,停泊在達摩山的漁港。

十八歲的歐陽安娜,穿著白上衣,藍裙子,北京女學生流行的裝扮。身後有個男人,還是一身長衫,頭戴鑲黑邊的白禮帽,如挺拔的松樹迎風而立,濃黑眉毛深入鬢角,唇上兩撇濃密的小胡子,京城小報競相采訪的名偵探範兒。

數日前,葉克難與安娜悄悄會面。北京城的大街小巷,依然貼滿秦北洋的通緝令。顯而易見,唐朝小皇子的棺槨,已經落入刺客們手中。

據說,打開小皇子秘密的鑰匙,就是秦北洋。

安娜想起阿幽看秦北洋的眼神,女孩的心思頂頂敏感。哪怕一根針掉落地上,也能區分出其中不同。她相信,阿幽不會傷害他。

刺客們能尋找的對象,只能是盜墓賊小木。

小木是世界上唯一鉆入過唐朝小皇子的棺槨並且還活著的人。

囚禁小木的達摩山,遠在東海,但海島無法移動。半年前,刺客們已上過一次島,自然會有第二次。何況,還有藏在達摩山的庚子賠款白銀。

歐陽安娜與葉克難決定,立即趕赴達摩山,轉移小木與百萬白銀。

他們先坐火車到上海,再雇傭一艘小蒸汽船橫渡東海,總共用去四天。

安娜踏上達摩山,發現漁村已成一片廢墟灰燼。島民們退回到幾百年前,各自尋找山洞居住。大家看到她都面露驚恐,詢問緣由卻沒人敢開口。

她到處尋找海女與兩個弟弟,無影無蹤。有人說海女死了,也有人說她失蹤了。安娜認為大家都在說謊。

事不宜遲,她與葉克難去囚禁小木的山洞。在面朝大海的石頭荒原,見到一具年輕女人的屍體,正被瘋狂的蒼蠅包圍。安娜不敢看,葉克難蹲下檢查。作為名偵探,即便沒有法醫那樣的本領,也能憑經驗判斷。

“才死了不到一天。”葉克難順便檢查傷口,“被人用銳器刺破了心臟。”

安娜大著膽子看了一眼,才確認死者並非海女。

闖入山洞,便覺氣氛怪異,石壁上的燈台似乎被動過。果然,他們發現地窖鐵欄杆被鋸斷,底下已無半個人影。

小木逃跑了。

歐陽安娜心頭慌亂,後悔當初沒殺死小木。雖然,逃走一個盜墓賊也沒關系,但要是危害到了百萬白銀?她都不敢想下去了。

倏忽間,山洞下發出劇烈的爆炸聲,亂石紛紛墜落,葉克難拽著她拼命沖出去。

“有人在用炸藥。”

葉克難提醒一句,安娜可是面如灰土,難道在炸山竊取寶藏嗎?

他倆剛下山坡,只見靠近大海的亂石叢中,升起一陣煙塵,竟被炸出一個大洞。幾個渾身沾滿灰土的人影,跌跌撞撞地沖出來。

安娜剛想沖過去,卻被葉克難住,兩人躲藏巨石背後,先看清楚那些是什麽人?

清晨的太陽下,有人跪在地上咳嗽,還有人仰面躺下深呼吸,更有人四處查看地形。

最後,是個十五歲的少女,粗黑的辮子閃閃發光,把臉和頭發埋到海水裏清洗。

阿幽。

還有右臉刀疤的刺客,體壯如牛的刺客,濃黑胡子的老刺客——葉克難認出了這些人,腦中浮現九年前,天津徳租界滅門案,那個暮春血腥的夜晚。

掏出左輪手槍,瞄準咳嗽的老刺客。葉克難是名偵探,也是神槍手,在北京警察廳打靶訓練,向來名列前茅。三點一線,對準後腦勺,只要扣下扳機,就像打碎一顆西瓜……

阿幽蹲在礁石上,全身濕透,黑亮辮子解開,瀑布般披散,落著一滴滴海水,洗去滿身塵埃。

忽然,她感受到了背後的殺意。

五歲那年,“老爹”抱著她說:“阿幽這孩子,不同尋常人,她能感到我們所感受不到的東西,能從風裏看到影子,從水裏聽到聲音,從石頭裏嗅到氣味……”

“老爹!”

阿幽隨手抓起一枚石頭子兒,砸中“老爹”的腦袋。

一顆子彈,飛旋出葉克難的左輪手槍,卻擦著老刺客的後腦勺飛過。刺客們靜如處子動如脫兔,阿海與脫歡各自尋覓巖石躲藏。唯獨阿幽,披散濕漉漉的頭發,像只從水裏鉆出來的海獸,面對山坡上的巨石。

阿幽不再是十五歲的小姑娘,眼神像指揮千軍萬馬的元帥,名副其實的刺客們的主人。

一天前,她率領阿海、脫歡以及“老爹”,來到達摩山尋找盜墓賊小木。有個小寡婦禁不住利誘,為他們帶路到囚禁小木的山洞。誰曾料到,小木看似唯唯諾諾,卻看穿了刺客們的計謀,突然按下機關,讓所有人墜入陷阱。

刺客們都有輕功,骨頭沒有摔斷。他們累計殺過的人數以千計,卻要死在一個小毛賊手裏。但他們身上除了匕首,還有手槍和炸藥。時代不同了,冷兵器已謝幕退場。辛亥年的革命黨,沒幾個會用刀劍,倒是善於扔炸彈。再偉大的刺客,若不順應時代,便會被時代淘汰——就像在歐洲戰場上,舉起馬刀沖向馬克沁機關槍與鐵絲網的騎兵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