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趣圖 第一部分 第五篇 波曇華(32)

“這是‘肚皮’頭陀的戲文。”小素還是一團孩子氣,用他獨特的方式稱呼著月坡。

“這樣不行哦。”果然有小素的地方就一定有小墨——只見牢壁上沁出渾厚的黯光,微微凸起做人形,小墨早已從那裏站立起身,踏水來到月坡面前,“這樣不行,月坡大師——你肚裏有千百篇戲文沒錯,可想要全都寫出來,現在根本是來不及的。”

阿鸞這才注意到水牢雖然陰森恐怖,卻格外“幹凈”,連沉淪的冤魂和過路的遊靈都沒有,原來是因為有這兩位無常使者暗中坐鎮。

紅墨團重重疊疊次第塗滿牢壁,月坡的神色越來越恍惚:“戲文……我的戲文稿,我要紙筆,給我紙和筆……”

“要什麽紙筆,這本就是你的心血。”小墨仰起頭環顧炫目的四壁,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

原來如此——難怪這滿墻字跡盡作鮮紅,那是因為筆筆都是月坡的“心血”凝成!

“但是不能一股腦兒全都傾吐出來,‘肚皮’頭陀。”小素慢條斯理地解說道,“只有一篇,所有的戲文中,你只能留下一篇。”

“只能寫一篇嗎?為什麽……”月坡近乎麻木的重復著。

“你必須作出選擇。”小墨並不回答,只是鄭重地點了點頭,“只有你一生中最重要的那部作品才能留下來。月坡大師,請做出選擇吧,接下來的只管放心交給我和小素。”

“只能寫一篇嗎……”月坡依然在囈語著同樣的句子,語氣中聽不出是猶豫還是不甘,終於他就像是在回答自己一樣,淡淡地舒了口氣,“就是它了——我要寫前朝羅家烈婦焚樓明志的戲文!”

“你確定是這一部?”小素忽然焦急起來,小墨擡手攔住他,正色道:“月坡大師你考慮清楚了嗎,如果是這一部的話,那你自己的債要怎麽交代?”

“與此相比,我個人的生死恩怨又算什麽。”月坡說得那麽理所當然,既不堅定也不激烈,“當年香川城破之時,像羅家烈婦這般遭遇的,甚至比她遭遇更慘的女人們,不知凡幾。她們就這樣死了,化了,消失了,沒有人提起也根本不可能得到旌表,從此湮沒不聞。所幸我還記得,又怎能不用最平俗淺近的文字,讓最多的人都能知道能記得?”

這一瞬間,煊赫炫目的輝光膨脹開來,滿墻的紅墨團驀地煥射出刺眼的星芒,隨即在弧光流轉間層層消退,淡淡隱去,到最後只留下一排排清秀明晰的字跡,氤氳著依稀暗火般的微明。

已經寫成了嗎?這最後的傳奇——

難怪高鹽總寧可置親生兒子於死地也要和他撇清關系,那是因為月坡越來越觸及危險禁忌的核心——他的絕筆揭開了香川最殘酷的往事,當今朝廷最想掩蓋的長達七日的血腥屠殺!

雖然在民間這段過往並非秘密,但也僅限於茶余飯後一觸即止的閑談,人人對此心照不宣。可是最當紅的填詞家將它寫成連演不衰的賣座好戲之後,當它流傳出香川城廣播天下之後,當它唱到“家家收拾起,戶戶不提防”這般人人耳熟能詳的程度之後,其影響力將怎樣發酵,其煽動力將怎樣累加,沒有人能夠估量。到那個時候,區區引車賣漿者喜聞樂見的花部亂彈,將擁有不啻於萬鈞雷霆的威力,甚至足以直接動搖當朝國本!

“羅家的事情和你有什麽相關,值得你賠上命去!”這句話到了阿鸞嘴邊,卻到底沒有說出口。

因為月坡別無選擇——究竟是他的“波曇華”照亮了羅家的往事,還是羅家的往事催開了他的“波曇華”,少年無從知曉,但那座火焰樓閣沒有選擇還有些微親緣關系的自己,卻在十五年前清曉出世之夜,映入月坡的眼眸,這不能說不是一種無法切斷的因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