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趣圖 第一部分 第四篇 鐵線蓮(9)

“記得她針線很好,尤其會用藍布縫一種‘腳龍套’,說是她家鄉山裏特有的襪鞋——前頭用白線密納,後跟襯入硬紅布繡上很繁復的花紋,雨天穿著又透氣又防滑。記得趕考時我一直帶了雙在身邊的,不過北方天幹無雨,回香川後我又不怎麽一個人出行,就不知擱到哪裏去了。昨天偶然出個門偏遇上驟雨,這才想起它來,可是找到今天也不見。聽你這一提,原來已經丟在京裏了……”

聽到清方這番若有所思的沉吟,阿鸞試探著問道:“請問盧山長,您是在什麽時候想起這襪鞋的?”

“什麽時候?”清方的視線穿越過並不存在的藤蔓,努力回憶著,“說起來,應該是走到你們那家香料店門口避雨的時候吧。鞋襪盡濕泥濘難行,自然而然就想起它的方便來了。”

這一刻,清曉和阿鸞對看了一眼,隨即不約而同地轉向了瓦缽裏的那對小魚。

——散布著潔白雪點的闊嘴,鮮瑩的湛藍鱗片,交錯著織錦般花紋的朱紅薄紗長尾。兩天以來,每當盧清方回想起往昔之物的那一瞬間,這小魚便化為實體出現,又不為所知的被他遺落下來……

原來這就是謎底,那艷異而詭譎之謎題的答案。

此時此刻,低喃著“明明很好用的,怎麽就丟掉了呢”的清方,那端華的眼角看起來凝著一絲不易覺察的寂寥:“原來這東西三年前就沒了,虧我還一個勁地找呢……如此說來,她也死去兩年多了……”

這一刹那,阿鸞終於明白提起兄長屋裏人的時候,清曉為什麽會驚恐變色的原因了——那是早已不在人世的女子啊。

生時幽居在深宅大院的小小角落,死後也只得一抔黃土的墳塋,而在最親近的人心中,這女子又有多少分量呢?也許她終生也只是遺忘之海邊的一座白沙塑像,風化著,崩塌著,只在潮汐來去時偶然留下驚鴻一瞥的殘跡……

“既然如此,那就沒有辦法了。”伴著清方漠泊的自語,熟悉的幽涼嘆息驀地吹拂過阿鸞耳際,他反射性的轉過身去,卻只看見纏繞在年輕山長身上的藤衣瞬間閃過一道淡青的微光,那精巧的紫花碧葉隨即毫無重量似的飄揚而起,轉眼散成璀璨奪目的星屑。當零落的光點接觸到交織絡滿室內的藤蔓,那些鐵銹色的蛛網像被解除了法術一般,刹那間風化為粉末塵埃,灰飛煙滅……

片刻之後阿鸞才回憶起來——那聲嘆息,分明是絢爛而豐碩的藍紫色空花開放的聲音……

“這些魚和花藤一樣,不都是那位往生者的執念嗎?為什麽藤蔓全都不見了它們還在?”阿鸞朝捧著瓦缽的清曉發問,他們站在蜿蜒流過書院門外的河邊問道,草色的水流靜靜的撫摸著麻石的小碼頭。

“我也不知道,也許有人還不希望它們消失……”清曉並不直接回答,只是凝視著優遊的纖鱗,淺淺地微笑起來,“以為已經忘記的人,其實一直封存在記憶深處;明明三年前已經輕率丟掉的東西,如今卻找得那麽專心執著……”

這話對阿鸞來說有些費解,但很快他便明白過來:“難道你是說,這些幻象其實是盧山長思念的實體化?可這需要強烈的情緒啊,山長有那麽在乎嗎……”

“他總會以為有些東西對自己而言根本微不足道——哥哥就是這樣的人,他只是不知道自己在乎。”

“可是……”阿鸞躊躇著,偷覷了同伴一眼,“可是也看不出山長有一點後悔可惜的意思啊?”

“後悔可惜又怎樣呢?反正都已經來不及了。”不知為什麽,清曉的語調聽起來有些疲憊,“如果永遠沒有辦法走進對方心裏,那至少放彼此自由。”

說著他捧起瓦缽,將那兩條魚傾倒了下去,那動作如同儀式般莊嚴,仿佛蘊含著某種難以言傳的深重意義。而那炫目的琉璃和珊瑚之色,一旦脫離了狹小空間的束縛,就彼此歡躍環繞著遠揚而去,融化似的消失在迢迢奔逝的清波之中。

“等一等!”身後突然響起不穩的呼喊,只見清方沿著岸上的石欄疾步趕來,從沒見過他如此狼狽的樣子——跑得氣喘籲籲,卻還小心地護著手中一朵開在鐵銹色枝條上的豐盈紫花。

“奇怪,哥哥好像拿著什麽的樣子……”清曉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別人看不見。這是生長在清方心靈最遙遠荒漠中的藤蔓盛開出的花朵,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或業已遺忘,但不覺或忘卻並不代表不存在,它被阿鸞那雙穿透真相的青眼在無意中窺見洞悉……

“我想起來了。她曾經縫過這種花的,說是故鄉漫山遍野連家門口的竹籬笆上開的都是,只是不知道它的名字。那是她唯一一次問我,可我當時也不清楚這種嶺南的花卉叫什麽。”清方說著,眺望河川汩汩而去的方向,不知他是看見了那掉尾而去的小魚們,還是什麽都沒有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