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工友

我們在香港待了其實沒幾天,但是我卻覺得過了好久。

也許是秦伯對我們的壓力太大了,或者,我不想去面對李隆春。盡管他每一次都是日理萬機的樣子,跟我的交流並不多,但是,他是一個對兒子有著默默關懷的父親,而我,卻欺騙了他。盡管我的欺騙是善意的謊言,然而,無法知道事情的最後答案,對於他來說是幸福呢,還是苦楚?

我不知道,雜毛小道也不知道,人性是這世間最復雜的東西,我們無法做得最好。

只能讓事情朝我們想象中“皆大歡喜”的方向,去發展。

當時的我們,並不知道事情的後續,居然脫離了我們預料的軌道,走向了另外一個極端。現在我想起來,總感覺那是我這半輩子所做的抉擇中,最不理智、也是最愚蠢的決定之一。然而,這世間的事情,哪有那麽多的“早知道”?

若有,也不會發生後面的一系列事情了。

當然,這是後話。

過了羅湖關口,我們又在鵬市玩了一天。

我曾經在鵬市的關外待過幾個月,在那座城市裏也有好幾個朋友,不時常聯系,但是總也不陌生,是那種偶爾想起來,會心一笑的那種朋友。既然來到了鵬市,又有閑暇,作為朋友(曾經的工友),自然是應該多走動的。

我翻起了通訊錄,撥打了電話,第一個是空號,第二個卻接通了,聊了幾句,他很熱情,說另外一個朋友也跟他在一起,他們在寶安區這邊,讓我過去,請我吃飯。

這朋友是我之前提過的那家台資小工廠結識的,當時我是品質課的副課長,他是我手下的領班,而另外一個朋友,則是工藝技術課的技術員。雖然是上下級關系,但是下了班我們一直玩得很好,是朋友,上班則是我最得力的助手,用現在的話說,叫作鐵杆。只可惜,那家小電子廠的薪資待遇十分低,他的基本工資在04年的時候只有450元,根本存不到什麽錢,先我一步離開了。

人生總是有這麽多悲歡離合,我後來離開了那家小廠,但是跟原來幾個玩得好的工友,一直都保持聯系。直到最近,事情太多了,才淡了下來。他現在在寶安一家大型的台資企業,做一個普通的產線員工(這家企業後來以代工蘋果手機而出名,10年5月出的那次事件,我和雜毛小道也有所參與,有機會講一講),薪資待遇普遍高於周邊的工廠,福利也好,就是管理十分嚴格,僵硬的軍事化。

我和雜毛小道是早上11點過關口的,乘車到寶安花了一個多小時。

那個朋友上早班,請不到假,只有等他下午五點半下班才能見面。於是我們便在他們工業園區外面找了一家商務酒店,開房,然後把行李和在香港買的一堆零碎放下,又寶安區逛了一下午,直到下午六點多鐘,才接到朋友電話,讓我在園區門口等他。

大概六點二十分,我終於在人流攢動的廠門口,見到了我這個朋友。

他叫劉昌培,我們通常叫他阿培,比我大五歲,河南人,跟小美是一個地方的。個兒很高,有一米八五,樣子倒是沒有怎麽變,就是長黑了,頷下有細細密密的胡須。老友見面,我和他緊緊地抱在一起,相互地擂胸。他長得粗獷,心思卻是極敏感的,抱一會後,我居然發現他眼角閃著淚光。

見到雜毛小道也在,他有點不好意思,擦著眼角,說帶了朋友來啊,見笑了啊。我幫雜毛小道和阿培相互作了介紹,都是朋友,雜毛小道又是個自來熟的人,聊了幾句就熱絡了。

阿培說走,去吃飯,咱們多久沒有見面了,得好好喝一頓酒先,不然不親熱。他又告訴我,說孔陽也下班了,跟他女朋友請假之後,一會兒再過來。孔陽是那個工藝技術課的技術員,以前我們在一起打工的時候,常常在網吧一起玩即時射擊遊戲CS,他最厲害。

我說幹嘛不叫他女朋友一起來呢,我也認識一下弟妹。

阿培說孔陽不敢,想當年在先進(我們打工的那家電子廠)裏面的妹子,個個都暗戀你,遭女孩子喜歡得很,到時候“弟妹變大嫂”了,豈不是連哭都沒地方哭去?雜毛小道訝然地看著我,似笑非笑,我則一臉尷尬地說那時候不懂事,現在好了,改信佛了,吃素。

阿培聳了聳肩膀,說,切,誰信你,狗還能夠改得了吃屎?

雜毛小道哈哈大笑,拍著我的肩膀,擠眉弄眼,說原來我們是同一類人啊,怪不得咱們那麽投緣呢。跟阿陪說笑著,又回憶起了當年一起打工的歲月。那是我生命中不可磨滅的經歷,沒有打過工的人,是不能體會的。那個時候,我輾轉流浪到了江城西區一家偏僻的小電子廠,身上只有二十多塊錢了,不敢用,每天吃一塊錢的腸粉,大冬天,沒有發工資,住宿舍裏連個席子都沒有,鋪著報紙、枕著衣服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