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局中人不知(1)

風聲颯颯,細雨霏霏。

有人一身水墨白綾裙,臂彎上松松垮垮搭著一條墨綠色披帛,單手拎著一盞已熄滅的竹骨燈,一手背在身後穿過院中層疊的燈暈,步步生蓮而來。何遇只覺得心尖兒上突然憑空生成了一棵碩果累累的樹,果子墜落砸在他心裏時,酸甜苦澀皆是他從未嘗過的滋味。

“何遇,我出食夢館了。”遲早早三步並作兩步小跑過來,卻在廊下的台階時猛地停下腳步,瞬間斂了臉上的笑,神色哀怨看著何遇。

何遇輕輕頷首,瞧著她渾身有些炸毛的模樣,輕聲詢問:“被人欺負了?”

此時天上還下著雨,雨不大但落在身上總歸有些寒意,遲早早既不答話,也不上來避雨,只瞪著眼氣呼呼看著何遇。何遇見此頗有些無奈揉了揉眉心,緩步下了台階走到遲早早身側拉住她的手欲牽著她朝前走,遲早早卻站在那裏巍然不動。

“壞人,壞人。”身後猛地傳來尖銳的聲音,同剛才何遇在屋內聽到的那聲,“老板救命”音色相同,何遇詫然望了過來,卻對上遲早早一雙幽怨的眸子。他嘆了口氣,將自己寬袖遮在遲早早頭頂,眉眼真摯問,“我又做錯什麽了?”

遲早早冷哼一聲,賭氣將頭扭到一旁不看他。何遇嚅動唇角還未曾言語時,卻先一步猛地咳嗽起來。

“何遇,你……”

“無礙,下雨了,先回屋罷。”何遇單手握著拳,放在唇畔低咳。遲早早也顧不得還在生氣,忙不叠來扶住他的胳膊,將他攙著朝台階上走去。

何遇這才看清楚一直被她藏在身後的是一個鳥籠,鳥籠裏有一只通體雪白,唯有額頭上有一撮紅色羽毛的鸚鵡。此時那鸚鵡正撲棱著翅膀,扯著尖銳的嗓子喊著“老板救命。”那副鬧騰的模樣,倒真與遲早早有幾分相似。何遇唇畔不易察覺的噙起一抹笑,輕拍了一下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背,聲色嘶啞:“為什麽生氣?”

遲早早扶著何遇在軟塌上落了座,本不想答何遇這個問題,可轉念一想,何遇那個榆木疙瘩腦袋,恐怕把腦袋想炸了都想不到自己今日是為何生氣,索性便直截了當問:“既然知道我出食夢館為什麽不來找我?”

果不其然,遲早早話罷,便見何遇臉上一陣詫異,似是沒想到她是因這個而生氣的。遲早早覺得自己一拳打到了棉花上軟綿綿的,心裏的不快一點都未曾發泄出來。她悶聲抽出自己的手正欲離開去倒茶時,手腕卻先一步被人攥住,身後的人沉默半響,才輕聲答:“我以為你不會再回來了。”

遲早早一愣,下意識欲朝身後看去,攥住她手腕的那只大掌卻先一步松開了。遲早早一時僵在那裏,轉頭也不是,不轉頭也不是,在原地默然站了片刻,這才走到桌旁倒了盅熱茶塞到何遇掌心,眉眼認真看著他:“何遇,我不會悄無聲息離開的。”說到此處時,遲早早微微挪開視線,聲色驀的落了下去,“就算要離開,我也會好生同你道過別再離開的。”

何遇落在廊下鸚鵡上的目光一滯,所以她現在是已經開始在好生道別了麽?還未等他言語,遲早早又驀的話鋒一轉,語調輕快問,“何遇你還記不記得我剛來食夢館的事情?”

“記得。”

“那時你說我名喚遲早早,是你食夢館裏的探夢人,不記得過往,是因為跌入夏之祭的池塘摔壞了腦袋。”

“之後,我問你還有什麽想問的。”

遲早早咬著唇角輕聲笑笑,像從前那般一樣,歪著腦袋目光自何遇身上旋了一圈,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平靜看著他:“我可以相信你麽?”

何遇眸色淡然與她對視,過了許久,才默然頷首。

遲早早了然一笑,側過頭去看窗欞外茫茫的雨幕。何遇長睫微垂,握著茶盅的指尖微微發白,聲色卻是一如既往的波瀾不驚:“幫我再做一樁生意,事成之後,你想知道我都告訴你。”

有風從敞開的窗口吹起來,攪動著遲早早額前濕漉漉的發絲,她搓了搓有些發冷的胳膊,過了許久,才抿了抿發白的唇角答了個好。

自那夜之後,遲早早同何遇之間前小半個月互不相見的隔閡好像一瞬間煙消雲散了。遲早早又如從前那般,整日纏在何遇身側。何遇煉香時,她便拎著自己買的那只鸚鵡在自己院子裏教它說話。何遇看書時,她便縮在他身側一隅捧著一本兵書看的津津有味。偶爾何遇來了興致,也會親自替遲早早綰發簪花,描眉點唇。

日子如水靜淌,轉眼便入了冬,食夢館還是無客人上門,更別說何遇要遲早早做的那樁生意了,遲早早心下雖有疑,但不願打破如今難得靜謐的時光,也未曾出聲詢問。這種日子一直到食夢館下初雪那天夜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