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聞君有兩意(5)

夜闌更深,花枝染露。

一個綰著婦人發髻的中年女子胳膊上挎著一個蓋著花布的竹籃子,步履急促順著青石板朝前走,時不時伸手拽一下籃子上的花布。巷子裏燭燈搖晃,隱約有犬吠聲,那女子一路穿過燈影而行,待到犬吠聲消失後,才在一戶未曾燃起燈籠的木門前停下,轉身拾階而上,手剛叩上低矮的木門時,身子猛地一顫,一雙沒了神采的眸子直直“望”向台階下,小心又討好笑笑:“民婦家中一貧如洗,公子莫不是尋錯了地方?”

“板橋街上漿衣的柳娘子可是你?”那人雙手捧著手中的白瓷壇,風塵仆仆立在暗色裏。

“是民婦。”那婦人遲鈍點點頭,不經意間嗅到空氣中有淡淡的塵土味,又小心翼翼問,“公子是遠客?”

“您可知程檀的夫人眉蕪?”聞人慕避而不答,只攥了攥掌心的白瓷壇,想了想又迅速補充了句,“程檀擅繪扇。”

“民婦只認識一個擅制扇的程檀相公。不過他在十八年前就已經離世了。”

“您可知他的夫人眉蕪?”

“難不成公子也是來央眉蕪娘子幫忙畫皮的?”柳娘子顫巍巍轉過身,語氣略帶惋惜,“可惜眉蕪娘子十八年前在程檀相公離世不久,便離開柳州了。”

聞人慕搭在白瓷壇上骨節分明的手倏忽間收緊,存了一日的僥幸心思終是在此時毫不留情被戳破了。

在坊間有一個不成文的習俗,但凡是客死他鄉之人,在將其屍骨或骨灰送鄉時,會在棺木或骨灰壇壇底刻上死者的姓名,以此告慰死者的亡靈會帶他返鄉安葬。今日在郊外,聞人慕拾起白瓷壇時,無意間窺到了壇底亡者的名字——眉蕪。

聞人家皆知九公子的乳母,身殘陋容,寡言少語。可只有聞人慕知曉,自己的乳母是個頂漂亮的美人。那是一月前的一天夜裏,聞人慕以畫皮術勝了眉娘,二人喝醉後聞人慕以討要彩頭為由詢問眉娘姓名,醉意熏然的眉娘拎著酒壇沉默了許久,才聲色沙啞說了眉蕪二字。

今日在郊外,聞人慕拾起白瓷壇時,無意間窺到了亡者的名字——眉蕪。而一月前,眉娘在同聞人慕喝酒後便失蹤了,聞人家遍尋無果。當時聞人慕忙著尋遲杳杳的死因,只吩咐府上的人繼續尋找,今日在郊外看到壇底的眉蕪二字時,心下已有了不詳之感但仍強撐著來板橋街尋柳娘子問個明白。

“眉蕪娘子離開柳州後便再無音信了,此番公子怕是要白跑一趟了。”柳娘子見聞人慕許久未曾出聲,歉然笑笑。

“在下此番前來,不為求畫皮。”

“那公子是……”

聞人慕攬了攬懷中的白瓷壇,聲色嘶啞:“在下受眉蕪所托,將她的屍骨送回鄉與她夫君程檀安葬。”

“你是說眉蕪娘子她……”柳娘子有些不可置信望了過來,隨即又了然笑笑,“唉,她能堅持這麽多年也不容易了。”話罷,徑自轉身推開面前的木門,輕車熟路朝前走,身後有沉重的腳步聲跟了上來,柳娘子摸索著從竹籃裏抽出一根蠟燭遞給聞人慕,笑笑,“其實認真算起來,眉蕪娘子還不算是程相公的夫人呢!”

“為何?”

“程相公福薄,在成婚前夜便沒了。”

自遲早早從幻境中醒來之後,她與何遇之間便愈發疏離起來。那日床榻前溫言軟語哄她入睡好似一場水月鏡花,一場虛妄過後,便塵歸塵土歸土。

遲早早性子活泛,平日裏沒臉沒皮往何遇身側湊,可那日之後,她整日不是蒙頭大睡,便是坐在窗前發愣,數著窗外的落葉自娛自樂。明明二人所居只有一墻之隔,但卻無人主動邁出那一步,二人好似約定好了一般,何遇不來尋遲早早,遲早早也不去找何遇。

直到半月後的一日,許是因白天睡多了,那天夜裏遲早早突然失眠了。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折騰了許久還是了無睡意,索性起身掬了捧水胡亂洗完臉,換了身水墨畫白綾裙,臂彎上松松垮垮搭著一條墨綠色披帛,拎著一盞茜紅色竹骨紗燈便出了門。

何遇從溯回菱花鏡裏看到遲早早出了食夢館時,正坐在桌前刻著一個已顯輪廊的木偶,眸光無意間掃到菱花鏡中遲早早走出食夢館大門的場景時,一時沒控制好力道指尖的刻刀滑下來在指腹上拉開一道傷口,登時有涓涓的血珠冒了出來。他也好似毫無只覺,只怔然看著遲菱花鏡中,一身水墨畫白綾裙的遲早早拎著茜紅色竹骨紗燈漸行漸遠,最終消失不見。

濃雲層疊,寒風凜冽,有風自窗口灌了進來,晃動著桌上的燭火,端坐許久的何遇才恍然回過神來,白皙修長的指尖重新捏住小巧精致的刻刀,刀尖輕旋間木偶缺失的五官逐漸清晰起來,待到最後一刀收起後,何遇微蹙的眉心在逐漸平展開來,一張冷若冰霜的臉也難得有了溫軟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