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聞君有兩意(4)

遲早早覺得自己好像墜入了一個無底洞,身子不停的在往下墜,往下墜,意識像是隨手拋在水塘裏的石子,每扔出一顆便會濺起一朵轉瞬即逝的漣漪。

有聞人慕一襲艷麗的袍子騎著鳧雁一路跋山涉水從姑蘇城區帝都;有鳳冠霞帔的女子大婚之日被人屠盡全府;有遲杳杳一身焦骨躺在棺槨裏,聞人慕雙眼發紅站在素白招魂幡下,兇神惡煞說要替遲杳杳報仇;有何遇搖搖欲墜撐著一把紅蓋竹骨傘立在廊下,唇畔猩紅一片。

一場場虛無的夢境接踵而來,壓的遲早早幾欲窒息,直到似有若無的寡淡熏香盈過來時,她才自困住她許久的虛無夢境中掙脫出來,甫一睜眼便看到一頂淡紫色紗帳,有一只略帶涼意的大掌驀的探過來覆在她額間。

遲早早側頭目光切切看著坐在她床頭那抹身影,何遇面色平靜擡頭與她對視:“燒退了,好好歇息數日便無大礙了。”說話間,正欲抽回自己覆在遲早早額間的手時,卻被遲早早先一步攥住,遲早早一動不動盯著他,聲色沙啞,“你有沒有哪裏受傷?”

何遇心下微悸,正欲抽回的手一頓,微微搖頭。

遲早早咧開幹裂的唇角無聲笑笑,拉下何遇的掌心覆在自己眼睛上,長睫刷過掌心時帶著酥酥麻麻的癢意,還略染了幾分濕意,何遇欲抽回手卻被她死死攥住,無奈之下只得悠悠嘆了口氣:“哭什麽?”

遲早早咬著唇角不作答,肩膀一顫一顫的。何遇只覺掌心濡濕一片,他單手揉了揉眉心,伸手將遲早早撈起來攬在懷中,又耐著性子問了一遍:“哭什麽?”

遲早早一雙眼哭的紅撲撲的,長睫上還掛著將落未落的淚珠,仰著頭有氣無力戳了戳何遇的下頜,甕聲甕氣答:“做噩夢被嚇到了。”

“夢到什麽了?”

“聞人慕,遲杳杳,花扶儂。”遲早早咬了咬唇角,聲色落了下去,“還有你。”

“被嚇到是因為我。”何遇眸光漫不經心掃了一眼遲早早細長的指尖,聲色篤定。

遲早早摳著墨竹的動作一頓,輕輕點了點頭:“在夢裏你親手殺了我。”

“我殺你用的是什麽?”何遇沉默片刻,語氣雲淡風輕。

“刀。”遲早早歪著腦袋想了想,伸手在何遇胸腔處點了點,“就是在這裏,一刀斃命。”

“我殺人從來都不用刀。”何遇單手虛扶在遲早早肩頭,既沒收緊,也沒放開。

遲早早點在何遇胸腔處的指尖一頓,手緩緩滑下去攥住他的掌心,腦袋在他胸前用力蹭了蹭,尋了個舒服的位置,閉上眼聲色軟糯:“我想再睡會兒,你留下來等我睡著了再走好不好?”

片刻後,胸膛微震,一個輕飄飄的好字落了下來。遲早早蜷縮在何遇懷中,頭枕在他胸膛上。夢境裏她手握薄刃快準狠刺入的就是這裏,有猩紅的血漬順著何遇唇角吧嗒吧嗒落下來,他只眉眼涼薄看著她,一言不發。

遲早早埋首靠在何遇胸前,撐著一雙杏眸,蒼白的臉上不停淌著淚。明明一低頭便能瞧見的,可何遇的目光卻好似黏在手中那卷泛黃的古籍上,半分都未曾挪開。

直到窗外起了風,何遇才放下手中的古籍,垂眸凝視懷中早已沉睡過去的人,似是哭的太厲害的緣故,即便睡著了她嬌小的身子還時不時顫一下。何遇伸出粗糲的指腹細細替她拭去腮邊的淚痕,末了又順著她左臉上那道猙獰的疤痕一寸寸滑過,大半張臉隱在裊裊的煙霧裏,看不清神色。

沉睡的遲早早似是覺得有些癢,微微躲了躲,將頭朝他胸膛蹭了蹭又沉沉睡了過去。何遇這才意猶未盡收回手,將她朝懷裏又攬近了幾分,目光落在窗外的秋景上,聲色淡然:“算算時日,九公子如今應該到柳州了罷。”

聞人慕本應在七日前便能到柳州的,可八日前,他宿在柳州城外一家客棧裏,因店家自釀的桂花酒好喝多喝幾碗,夜裏便被夢纏了身。已死在那場走水裏的遲杳杳活了過來,不再是往日手持雙刃刀眉眼淩冽的模樣,而是素服花下巧笑倩兮同他使小性子鬥智鬥勇。他明知道這是一場虛無的夢境,可還是拼盡全力想陪她鬧陪她笑。

一場盛大隆重的婚禮,他能風風光光光明正大娶她過門,從此以後以他之姓冠她之名,他會好生待她,呵護她,不讓她受一絲一毫的委屈,以前姜徐之不能給她的,他都能悉數奉上。可即便這樣,她還是不快樂,她不願意嫁給他,她想遠遠的逃離,上次是因為姜徐之,這次是因為何遇。

他第一次放了手,再見到她時,她成了一具焦骨躺在棺槨裏。那種自己捧在心尖兒上的東西被送出去後,看護不利被人打碎了都不知道是何人所為的挫敗無力同後悔,自遲杳杳死後日日折磨著他。因為不夠重視,所以不會珍惜。所以哪怕明知道自己是在夢裏,這次他也絕對不會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