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請君翁中坐(5)

澤孟山本是帝都十裏外的一座荒山,並無名字。只因遲家走水後,一百零八口棺木無處安葬。按照習俗是該葬回遲家原籍堯州的,但長公主不願並未與遲杳杳成親的姜徐之為其扶棺返鄉。可礙於遲杳杳在軍中威望極高,聖上又不願寒了眾將士的心,便特意下召將帝都十裏外的一座荒山取名為澤孟山,用來安葬遲家一百零八口棺木。

世上之事向來便是人走茶涼,遲杳杳歲軍功顯赫,甚至差點一躍成為當今聖上的外甥媳婦,但距遲家入葬未到一載,澤孟山便已是枯枝敗葉,人跡罕至又是一派荒涼之態。除卻山頂上一百零八座墳塋外,便只剩下紅黃相間的樹葉,夾雜著褪了顏色的招魂幡,在秋風中嘩啦作響,驚了一群鳥雀。

咯吱一聲,身後有枯枝被踩斷的脆響聲,一身緋色錦袍的聞人慕負手站在一座立了碑的墳塋前,素來盈笑的面上神色寡淡,只目光渙散盯著面前刻著遲杳杳名字的大理石墓碑,上面的碑文是遲杳杳下葬那日,姜徐之親自提劍刻上去的。

“你說,我來澤孟山一趟,便能知道杳杳的死因。”聞人慕頭也不回,只單手落在碑文上遲杳杳三個大字上,來來回回撫摸著。在寒風夜露中站了一宿,聲音就像是被人強行從喉嚨裏拽出來的一樣,幹澀沙啞的厲害。

昨天夜裏,何遇告訴他,若是他真想知道遲杳杳是怎麽死的,就去澤孟山一趟,那裏會有他想知道的答案。聞人慕連夜趕過來,在此枯站一宿,心裏除了對遲杳杳絕不可能死於走水的死因愈發篤定之外,再無其他。

“她是如何死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九公子可否想再真真切切體會一遍這種深入骨髓,悔不當初的痛意?”何遇單手捧著汝窯白瓷壇站在聞人慕三步開外,臉上一派淡然。

“何遇……”聞人慕憤然轉頭,一雙猩紅的眸子裏皆是毫不掩飾的恨意,在他未開口之前,何遇已先一步出聲,“聞人慕,這世上天災躲不過,可人禍就不一定了。”

“什麽意思?”

“遲杳杳並非死於那場走水,你替我辦一件事,事成之後我告訴你遲杳杳的死因,如何?”

聞人慕微微眯著眼,臉上有殺意一閃而過:“難不成何館主也覺得我姑蘇聞人家家主,是一而再再而三讓別人愚弄之人?”

“讓你拿早早面皮換遲杳杳死因的人,是遲杳杳的一位故人,不知以這個消息可夠誠意?”

“那人是誰?”聞人慕放在身側的手倏忽間收緊,腦子飛快轉動著。

“遲杳杳離開姑蘇後的四年裏,所識之人所經歷之事,九公子應當有許多不知道的罷。”不過一眼,何遇便看出了聞人慕所想,“這樁生意,做與不做,全在於九公子。”

“你要我做什麽?”聞人慕磨了磨後槽牙,聲色裏頗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勞煩九公子幫我將一位客人的骨灰送去柳州合葬。”聞人慕將汝窯白瓷壇上的落葉輕輕拂去,伸手遞給聞人慕。

聞人慕將信將疑將壇子接了過來,哂笑一聲:“子慕不知原來何館主竟然這般重情義,一個客人的骨灰都會為其這般妥置安葬。”

“勞煩柳公子將骨灰送至柳州的板橋街尋一位漿衣的柳娘子,告知你受人所托,將她的骨灰送鄉與她夫君程檀合葬。”何遇似是沒聽見聞人慕話中的暗諷之意,“至於程檀墳塋具體在何處,你尋到那位姓柳的娘子之後,她自會告知你。”

“還有什麽?”聞人慕自然不相信,何遇會讓他做這麽簡單的事情就換取遲杳杳的死因。

何遇眉眼低垂,思慮片刻:“我那位客人並無子嗣,九公子既送她回鄉安葬,不妨順帶替她披麻戴孝在柳州守三個月孝期罷了。”

“我竟不知食夢館還做替人善終盡孝之事?”聞人慕一張臉扭曲的厲害,可瞧著何遇那副淡然如水的表情,愈發凸顯自己像個跳梁小醜,遂將心頭的怒氣強壓下來,“好,子慕應了何館主這樁生意,只是若何館主……”

“明年遲家忌日時,我會在春歸巷遲家候九公子。”何遇淡聲截斷了聞人慕的話,目光自聞人慕身後光潔的大理石碑上旋了一圈,長睫傾覆,“瞧這天色要下雨了,九公子不妨早些下山。”話罷,不待聞人慕答話,何遇斂了斂衣袖,已轉身徑自朝山下走去。

看著何遇遠去的背影,有那麽一瞬間,聞人慕很想將手上的白瓷壇扔出去,可站在遲杳杳墓碑前,卻是怎麽也做不到。捧著白瓷壇的五指張開合上,反復數次後,他唇畔終是噙起一抹苦笑:“杳杳,你再等等,等我從柳州回來……”說到此處,聞人慕略微頓了一下,只強撐著笑笑,“等我從柳州回來再來看你。”

話罷,細長的指尖眼看著要觸碰到遲杳杳墓碑上時,又在須臾間縮了出來,斂了斂臉上的哀傷之色,在雨還未落下前,捧著白瓷壇快步轉身朝山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