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宗普通兇殺案

哈納克說:“我經常會想一個問題,為什麽我們會認為一個人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是最糟糕的事情。比方說我們看到一個清白的人被送進監獄,我們就會非常難過和擔心,對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民眾我們尚且不會如此難過和擔心。我曾親眼看到過那些人過得有多麽苦,相比之下,監獄的生活簡直可算得上奢侈。即便如此,最深重的苦難也不會像不公正對待那樣撼動我們的內心。我想這是因為我們有伸張正義的本能。我們對罪惡與無罪、權利與正義的感受正如愛和饑餓這樣的人類本能一樣原始、無情且深刻。

“舉個例子:跟大多數人一樣,我在前線待了四年。上過前線的人不會講起在前線看到過什麽,但是有一點你們一定會贊同,那就是像我們這樣的人對任何事情都習以為常,比如說屍體。你們可以相信我,我見過成百上千的死人,有時候他們的屍體真是觸目驚心。我不介意告訴你們,後來死人在我眼裏無異於一捆捆舊抹布,只要他們不散發出惡臭。我只告訴自己一句話:只要我能在這場兇殘的戰亂中平安無事,那余下的人生中就再也沒有什麽可以讓我難過的了。

“戰爭結束半年以後,我回到我的家鄉斯拉蒂納。一天上午,有人拍我家的窗戶並叫喊道:‘哈納克先生,快來看啊,圖科娃太太被殺了。’這位圖科娃太太開了一家售賣文具和縫紉線的小店。從來沒有人在意過她,人們只是偶爾去她那家小店買一卷線或幾張聖誕賀卡。那家小店有一扇後門,門上鑲有一塊玻璃,透過玻璃可以看到一間廚房,她有時會在那裏睡覺。門上裝有門簾,只要門鈴響起,圖科娃太太就會在廚房裏透過門簾看是誰來了。她會在圍裙上擦擦手,然後走進店鋪。她會滿腹狐疑地問:‘想要買些什麽?’在這個小店裏顧客會覺得自己被當成侵入者,他們巴不得盡快離開。這就好比你擡起一塊石頭,發現下面有一個潮濕的小洞,洞裏有一只孤獨而害怕的甲殼蟲在爬來爬去。你會把石頭放回原處,這樣就不會打擾那個討厭的小東西了。

“當我聽到圖科娃太太被殺的消息時,立馬跑出去看。我想這僅僅是出於庸俗的好奇心。圖科娃太太的小店門前已經圍滿了人,但是地方警察只讓我進去,因為他認為我是一位有學問的紳士。門鈴像往常那樣叮當作響,但是那時候這種清脆而急切的聲音讓我毛骨悚然。那個地方讓我覺得十分別扭。在通往廚房的門廊下,圖科娃太太面朝下躺在地上,她的頭部下方有一大攤已變成黑色的血。她後頸上的白發沾有深色的血跡。那一刻我忽然有一種在戰爭中都未曾體驗過的感覺——我害怕屍體。

“奇怪得很,我幾乎已忘記那場戰爭了。事實上,每個人都會慢慢忘記那場戰爭,我想那是因為遲早會有另外一場戰爭爆發。但是我永遠不會忘記生前並沒有引起過多關注的被害老太太,這位小氣的店主就算是賣一張風景明信片也要磨半天價格。被害的人跟正常去世的人是不一樣的,被害的人都埋藏著可怕的秘密。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為什麽被害的偏偏是圖科娃太太。她只是一個乏味的普通老太太,沒有人會對她有什麽想法。她現在如此淒涼地躺在那裏,一名警察弓著身子查看她的情況。外面圍著一大群人,他們都急切地想看她一眼。這一切該怎麽解釋呢?她躺在那裏,臉下面是一攤已經凝結的血液,這個可憐的人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吸引這麽多人的關注,好像突然之間她成了一個極其重要的陌生人。這麽多年來我從來沒有留意她穿什麽衣服,長什麽樣子。但是現在我透過一塊玻璃看她,我所看見的東西似乎被放大了很多,大到誇張。她的一只腳上穿著一只拖鞋,另外一只腳上的拖鞋被拿走了,可以看到襪子的腳後跟處打過補丁。我能清楚地看見每個補丁,我想這真是太可怕了,好像連那只可憐且糟糕的襪子也被人謀殺了。她的一只手抓著地板,那只手看起來幹癟無力,就像小鳥的爪子。但是最恐怖的是屍體後頸的一簇灰白頭發,因為這簇頭發編成了整齊的辮子,在斑斑血跡中看起就像白镴在閃耀。我覺得我從沒看過比這被弄臟了的頭發更淒慘的東西。她的耳朵後面有一塊已經幹了的血跡,血跡上方有一只鑲著藍寶石的小巧銀耳環在閃閃發光。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我的雙腿在不停地哆嗦。我叫道:‘我的天哪!’

“原本在廚房地面上找東西的警察站了起來,他看著我,面色蒼白,好像就要昏倒。

“我倒抽一口冷氣,對他說:‘哎呀,你不是上過前線的嗎?’

“警察用嘶啞的嗓子說:‘是啊。但是這個——這個不同。’他突然又說:‘你看那裏。’他指向門簾。門簾被弄皺了,上面還有血跡,顯然兇手在上面擦過手。我喘了口氣,驚訝地說:‘天哪!’我不知道這件謀殺案裏什麽是讓人害怕到不堪忍受的——是想象中那雙沾滿鮮血的手嗎?還是那幹凈、整潔的窗簾成為這起謀殺案的犧牲品?反正我不知道。但是這時候廚房裏的一只金絲雀開始囀鳴,它還發出了一聲悠長的鳴叫。啊,這實在讓我不堪忍受。在極度的恐懼中我匆忙逃出小店,我想我一定比那名警察還要面無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