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南明風氣開放,初荷也覺得自己不應該在這樣的場合和陌生人搭話。她一個姑娘家來到鐵匠鋪就已經很古怪了,還是少招惹是非為妙。

心中打定主意,她禮貌性地在臉上浮了個笑,也不搭理那叫祁天的機械工程師,轉身就要離開。恰在此時,曹老板試好了他的新機床,沖初荷叫道:“夏姑娘慢走。”

曹老板將沾了機器油泥的手在衣服上擦了兩下,緊趕幾步走上前,問:“夏姑娘,你訂的貴陽鐵最近沒有貨,我說你看這新鋼合用不?合用的話,我幹脆給你訂這個好了。”

初荷剛想掏本子寫句話回答,卻發現祁天正看著自己,她心上覺得不自在,本子掏了一半就又擱回去,搖搖頭擡腳出了鐵匠鋪。

不想祁天竟然跟了出來,在她身後喚道:“姑娘留步,在下有個事情想同姑娘打聽。”

初荷轉回身望著祁天,眼裏滿是戒備之色,眉頭低低壓下去,做出一副不要招惹我的兇惡表情。然而她畢竟只是豆蔻年華的少女,眉目又生得惹人憐愛,即使這樣兇著臉,也叫人怕不起來,倒像是剛懂得揮爪齜牙去嚇人的小貓,只讓人看著覺得有趣。

祁天又往前走了幾步,他的面孔在晌午明亮的日頭之下變得清晰異常,初荷這才發覺這人原來長得棱角分明,幸而鼻子上架了一副眼鏡,臉上又總掛著笑意,這才緩和了相貌的犀利之感。

“姑娘可知道這惠安城中哪裏有人造一種很精致的火槍,槍上刻著一個菱形中間有折線的銀色標記?”祁天客氣地問道。

初荷心上打了個突,暗想這人如此問自己,定然不是隨便起意,抓了個路遇的小姑娘就問這樣不著邊際的問題,再一想這人的姓氏,不知道是“祁”還是“齊”,如若是“祁”的話,難不成和與自己訂購火槍的“祁家”有關。

一想到這一層,初荷刹那覺得呼吸一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祁天的臉,盯得心裏生出一絲痛來。

終於引起祁家人的注意了嗎?她在心底有些不敢相信地問自己,雙手不由自主握成了拳頭,仿佛握住了自己家族那斷掉的隱秘歷史。

祁天看著眼前少女握拳警戒的樣子,心中只覺得好笑,這少女剛進鐵匠鋪的時候他並未在意,但是曹老板跟她說的幾句話卻讓他上了心,想到每次來此地取貨的柳十八說過,送貨的是個十三四歲樣貌清秀的少女,倒是與這丫頭有幾分吻合。他原本心中也沒底,只是試探著問上兩句,不想這丫頭如此容易被看破,一兩句話就把她問得如一只緊張的小刺猬,蜷成一團露出一身尖刺。這下倒好,十成十就是她了。

祁天見眼前少女的模樣似乎怕得緊,不知怎的心頭一軟,不再逗她,往前又走了幾步靠近她低聲說:“小姑娘,我知道槍是你家裏人造的,我就是你們一直以來的買主,這次我來惠安,就是為了見你家人。”

初荷此刻腦袋發緊,頓了片刻才明白過來這人話中的全部意味,然而想明白了,心中就更是慌亂。

她低下頭,緩緩去掏本子,借此耽擱一下回答的時間,終於,在打開冊頁的一瞬間,做出決定,在本子上寫道:“你姓祁?是祁家人?怎麽又是機械工程師?”

祁天剛才見初荷用過一次本子與曹老板對話,大約也猜到初荷不能言語,並未有太多驚奇,點頭道:“在下的確是祁家人,否則怎麽能知道你那裏造槍的事情。至於工程師,在下的確也是,這機床和軍火一樣,都是祁家生意的一部分,我只是恰巧知道有一台機床要送來惠安,而我也打算來惠安,就同來了。”

“你要見我家公子做什麽?”

祁天見到“公子”兩個字,心下微微有些吃驚,若是造槍者被叫作“公子”,那大約就是和自己這般歲數的年輕人,想起那精雕細琢、一寸一寸打磨出的火槍,不知道如今這世道有如此心性的年輕人會是什麽模樣。

“姑娘剛剛也看見了,如今新的鋼材面市,在下覺得這新材料或許能讓槍械一門有所突破,而祁某一直仰慕貴府公子的造槍術,故此想與令公子談談,不知可否轉達?”

“幾時,如何找你?”

“今日任何時候,在下會一直在和泰客棧恭候令公子大駕光臨。”

初荷聽完祁天最後一句話,收了本子急急轉身就走,一口氣走出半條街,回頭看看祁天沒有跟著,心裏才舒了口氣。

她方才不敢多說半句或者露出任何表情,生怕說多、做多錯也多。就是現在,回想起當時情境,心中仍覺得有些恍惚和不真實,仿佛是一直在等待的某件禮物,原以為也許等也等不來了,那東西卻忽地從天而降,正正砸在你腦袋頂上,砸得你眼冒金星不說,還心中忐忑不安,懷疑自己是不是該有這麽好的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