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The Silver Mountain(第4/6頁)

“因為內疚。”他想了很久才回答,“醫生說是因為內疚。”

“為什麽內疚?”

是啊,為什麽內疚?他也這樣問過自己許多次。他搖搖頭,慢慢地告訴她:

許多年以前,他家有四個人——爸、媽、弟弟Russell(拉賽爾)和他。

爸爸在大學研究所做助手,很辛苦,職位卑微,收入不多,在媽媽嘴裏卻是個了不起的科學家。

弟弟Russell總是問,爸爸工作的時候是不是也穿醫生那樣的白大褂?

媽媽就會笑著回答,不是白色,是海軍藍,因為爸爸的“段位”比醫生高多了。

他不像Russell那樣天真,知道爸爸並不是什麽大人物,卻也企盼著實驗室的家庭開放日,好去看看爸爸工作的地方。

Russell很聰明,也很有天賦,六歲生日時,媽媽送給他一把兒童尺寸的大提琴,槭木和雲杉造的,每個音品上都貼著動物圖案的粘紙。為了那把琴,媽媽攢了很長時間的錢,但那筆錢花得真的很值,因為Russell練習很用心,只學了幾個月便會拉兩個八度、三個八度和四個八度上的音階和琶音,還會拉一些兒歌和一首搖籃曲,每到周末的晚上就會為全家人演奏。

至於媽媽,媽媽是他們家的靈魂,有時候幾乎像個超人,要照顧兩個孩子,負擔家務,還要打好幾份工。她總是笑著自嘲,自己是哪裏有錢就到哪裏去。“但是你們——”她這樣對他們說,“如果你們有夢想,一定要去追啊。”

“那你呢?”G打斷他,輕聲問。

“我?”Han茫然地反問,“我是無可救藥的那一個。”

“為什麽這麽說?”

“如果那個時候我不是那樣任性……”他沒頭沒尾地說,卻是這許多年裏他第一次揭開那些塵封的往事——十二月的雪夜,從曼哈頓到新澤西的高速公路上車流穿梭,風卷著潮濕的雪花撲面而來,落在地上,融成水,再結成冰,別克旅行車的儀表板上電子時鐘顯示是晚上七點二十五分,女人溫和疲憊的面孔,刹車聲,車燈的眩光,撞擊,風擋玻璃破碎鋼板彎折的聲音,大提琴琴身斷裂發出的共鳴,冰冷的風灌進來吹亂他的頭發,細小的雪花鉆進眼睛和嘴巴……回憶如一連串快進畫面湧向他,來不及招架。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麽了,只記得G伸手抱住他的肩膀,在他耳邊反反復復地念著:“沒關系,如果你不想說……”直到他逐漸平靜。

他抓住她的手,握著晃了晃,輕聲說:“有你在這兒,太好了。”

她搖搖頭,示意他不要講話。他們靜靜地坐著,聽周圍傳來細密的聲音——風吹過樹葉、蟲鳴和鳥扇動翅膀的聲音。很久以來,他第一次想到印在醫院宣傳手冊上的那句話:銀山醫院是個可愛的地方,冬天積起白雪,春天綠蔭芬芳。

他們就那樣坐了很久,不知道什麽時候,她靠在他肩膀上睡著了。晚春的天氣,樹林裏還是很冷的,他伸手把她擁進懷裏。她被這動作吵醒,但沒睜開眼睛,嘟噥著說了聲:“對不起。從昨天下午直到今天淩晨,我穿著高跟鞋走了很長的路,頭和耳朵都很痛。”

“走路去哪裏?”他也低聲地問。

“哪裏都不去。”她笑了一聲,仍舊閉著眼睛,“就是來來回回地走,這就是我的工作。”

“那為什麽還要走這麽遠的路到這裏來呢?”他明知故問。

“我喜歡發瘋的人,他們從不讓人厭倦。”她貼著他的身體回答。

他突然想起她說過的那句話:“當一切結束時,我不想讓太多人難過。”於是就問:“當一切結束時,你會讓他們難過嗎?”

她直起身子,睡眼惺忪地看著他,伸手拍拍他的臉頰,笑著說:“他們本來就是瘋子,不可能變得更糟了。”

那個下午,G在他懷抱裏睡了很久,兩個人走回去的時候已是傍晚了。她像個負責任的家長把他送回醫院的主樓,經過活動室外面的走廊時,她指著告示板上一個寫滿名字和數字的表格問:“這個是什麽?”

“計分板。”他回答。

“這裏還真像個學校。”

“的確,只是學科和普通學校不同罷了,有人研究厭食,有人專攻憂郁。”他笑著說,“三分可以打一次電話,五分可以去鎮上買東西,十分可以單獨外出一次,午夜前回來銷假。”

“你現在幾分?”

“負數吧,我從來記不住這些東西。”他開玩笑,指給她看他的名字,“在這兒。”

Han Yuan -2

“怪名字。”她評論道,“你最好加加油,如果你能拿到十分,我借輛車,帶你去米爾福德港海灘吃海鮮。”

“聽起來不錯。”

“是啊,但我有點懷疑你是不是能拿到十分這麽多。”她說完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