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愛好文學的小旅店主

那一整天我都規規矩矩地坐著車往北走。車外遠近一叢叢的山楂花正在怒放。我不禁自問:我先前完全是自由之身,怎麽就一直待在倫敦,而從來沒到這樣天堂一般的鄉野來欣賞大自然的美景呢?一整天,我也沒敢去餐車,就在到達利茲站時買了一籃快餐,和那胖女人分著吃了。然後我買了份晨報,報上有賽馬和板球賽季開始的新聞,還有一篇關於巴爾幹戰爭的報道,以及英國艦隊正開赴德國基爾港的消息。

看完報紙,我拿出斯卡德的那本小黑本子翻開來研究。我發現裏面幾乎記滿了東西,大部分都是些數字,間或有些人名、地名之類的東西。比如,我多次看到“霍夫卡德”、“路納維爾”、“阿瓦卡多”等名詞出現,而出現最多的則是“帕維亞”這個詞。

我完全肯定,斯卡德在本子裏記下來的任何東西都是有含義的。我也相信,本子裏一定藏著一個用來解碼的關鍵詞。我向來對破解密碼有興趣,布爾戰爭期間,我在代拉果阿海灣任情報官的時候就做過不少這種工作。我天生會下棋和猜謎,我還一直認為我在破譯密碼方面很有一手。看起來,斯卡德的這種密碼有點像是數字密碼,其中每一組數字代表字母表中的一個字母。簡單的密碼,任何聰明點的人花個把小時都可能破解開來,斯卡德恐怕不可能采用這麽簡單的東西。於是,我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那些用印刷體寫出來的字詞上。因為我知道,只要選定一個關鍵字詞來定義字母的次序,就可以設計出一套很不錯的數字密碼。

我折騰了好幾個小時,但所有試過的詞都給不出答案。到後來我就睡著了。醒來時火車恰好到了頓弗利斯站,我連忙跳下車,然後又搭上了去加洛韋的西去慢車。在站台上碰見一個人,模樣不討人喜歡,但他竟然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叫我心裏很不舒服。直到我從旁邊自動機的鏡子裏瞥見我自己的“尊容”時,心裏才釋然了。鏡子裏的我,臉色灰黃,身穿粗呢大衣,一副不起眼的樣子,活脫一個只配坐三等車廂的山鄉農民。

我一路上就和這樣六七個山民坐在一起。他們披著粗毛外衣,抽著陶制的大煙鬥,剛從一周一次的集市上回來,七嘴八舌地說著集市上各種東西的價格。我只聽他們說什麽采恩和杜赤那邊的羊羔價格上漲了,等等。其中好幾個人大概午飯吃得太多了,身上冒著飯味和酒氣。還好,一路上他們誰也沒注意到我。列車哐啷哐啷地慢慢行駛著,越過了幾條樹木叢生的山谷,接著駛進一大片遼闊的高原沼澤,遠處的水面在太陽下泛著亮光,更遠的北面則是高峻的藍色山巒。

到五點鐘時,車廂裏的人都下光了,只剩下了我一個。這正合我意,我便在下一站下了車。這個車站在大沼澤的中心地帶,地方太小了,我連地名都沒有聽說過,這使我聯想起在南非卡爾魯時那些被人遺忘了的小車站。列車到站時,這小站的老站長正在他的菜園裏挖地。他扛著鐵鍬搖搖晃晃走到列車跟前,簽收了一個包裹,然後便又回去挖他的土豆了。一個十歲的小孩收了我的車票,我出了站,踏上了一條一直延伸到黃褐色草原深處的白色大道。

這是一個美好的暮春傍晚。一座座遠山像紫色的石英雕刻一樣清晰晶瑩,空氣裏彌漫著一股特別的幹草氣息,像海風一般清新,教人心曠神怡。我簡直忘了我已經三十七歲,而且正在被警方追捕,反而覺得我好像一個春假裏外出踏青的孩童,心裏的感覺就像我以前在非洲時,在多霧的早晨出發去高地草原旅行一樣。說來你也許不信,我竟吹起了口哨,大搖大擺地走在大路上。這山間的路給人一種安心的感覺,我不由把危險忘在了腦後,一心一意地往前走,越走越覺得心情暢朗了開來。

我從路邊的榛子樹上砍了一支樹幹做手杖,然後便走下大路,拐進了一條岔道,沿著山谷裏一條潺潺流淌的溪水往前走。我心裏估摸,追我的人已被我遠遠甩在了身後,所以今晚我可以放松一下了。我已經好幾個鐘頭沒吃一點東西,當我走近瀑布旁邊的一座牧戶小屋時,簡直餓得走不動了。一個臉色黑紅的女人站在門旁,她親切地跟我打招呼,語氣裏帶著鄉下人常有的那種羞怯。我問她能不能在她這裏住一晚,她說歡迎,但只能睡在閣樓上。沒多久,她就給我端來了豐盛的晚餐,有火腿肉、雞蛋,還有烤餅和濃濃的甜奶,教我吃得十分痛快。

天黑的時候她的男人才從山裏回來。她男人是個牧羊人,又瘦又高,跨一步能有普通人的三步,簡直像個巨人一樣。他們都是山鄉裏那種最淳樸、老實的人,一句話也沒有盤問我。但我看得出來,他們大概心裏認定我是個客商什麽的。我也就順著他們說,好讓他們相信自己想得沒錯。我說了好些買牛賣牛的行情,男主人好像都不太明白。我倒是從他嘴裏聽到了不少加洛韋地區集市上的情形,便默默記在心裏,心想或許以後能派上用場。到了十點鐘,我開始在椅子上打起盹兒來,他們便帶我去睡覺。上到閣樓,精疲力竭的我便一頭紮進床鋪,沉沉入睡。再睜開眼睛,已是早晨五點鐘,鬧鐘正大聲宣告新的一天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