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縹緲的雲層遮住了太陽,輕盈的薄霧籠罩著馬爾哈姆。我推開通往碼頭的玻璃門,細細端詳了四周,才敢邁進院子。玻璃濕漉漉的。晚上一定下過雨。再去看地面上的車痕已經沒有意義了,但我還是望了一眼。嘴裏嚼著一塊不新鮮的餅幹,用來緩解惡心的感覺。身子往小屋周圍挪動時,我用雙眼在草坪裏搜索,卻又像是外人,冷眼旁觀,眼見自己竟然能夠如此鎮定、如此正常,心中訝異不已。要知道這一切才發生了不過幾天的光景。

我以為昨晚大腦受了刺激,所以把看到的東西理解成為某種錯誤的幻象。如果一個人憂心忡忡,那這種事情就時有發生。我從客廳窗戶向外張望到的物體,可能是一只熊,甚至是樹影也說不定。但心裏其實另有答案。完全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麽,或者說看到了誰。這種感覺至少讓我釋然,而非驚恐。

我重新化了妝,往脖子上厚厚地拍了好些粉底,又強迫自己喝了半碗酸奶。我扯下一張白紙,開始寫購物清單。牛奶,水果,面包。我忽地放下筆,看著那平淡無奇的白紙黑字。如果我計劃購買食物,那必然意味著我要繼續待在這裏。這份念頭竟十分神奇地讓我無動於衷。好吧,我自忖。好吧,接下來就這麽做好了。我感到內心躁動,預感將有什麽事情發生,一種渴望、迫不及待的感覺,像是蟄伏已久,行將蛻皮一樣。馬上,我就要褪下老舊的外殼,以一個真實的自我面貌涅槃。那是一個我一直都是,卻又試著隱瞞的形象。

我的目光轉向斯米拉的芭比娃娃,它仍舊躺在廚房地板上。我詫異地發現,其中一個金發娃娃躺在了肯[1]的臉上,用身子遮住了它的鼻子和嘴巴。肯的雙臂張開,像是瘋狂地在空中揮舞,但就是沒有辦法逃開。芭比完全掌控了它。我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集聚煥然一新的力量。我做了一個困難的決定。我做了對的事情,選擇了唯一可能的選項。除此之外,別無選擇。接著我想起了斯米拉,自責感再度襲來。我掙脫乏力,只能給自己打氣,站起身,又朝地板上的娃娃看了一眼。你必須放斯米拉走,你心裏清楚得很,你必須如此。

我緩慢地回到客廳,來到面朝院子的那扇窗前。我站得如此之近,鼻子甚至都觸碰到了窗玻璃。我的眼睛凝望著那個黑影曾站過的地方,許久不曾移開。我的目光是那般熱烈,以至於視線終於支離破碎、模糊了起來。一如前幾天,我站在門廳的鏡子前,仿徨間看到了另一張臉,似乎要和我的臉融為一體。她的雙眼與我的合二為一,我們直視彼此,進入到空虛的黑暗之中。我們共享的黑暗。她就是我。我就是她。也許我還能做些什麽,也許還不算為時太晚。

離開小木屋前,我走去給貓的碗添食,卻又趕忙停住。提裏斯呢?它昨晚並沒有和我一起睡在床上。老實說,我一整個上午都沒有看見過它,甚至連它以往陪伴的“喵喵”叫聲也沒有聽見。我朝客廳又看了一眼,可在沙發上也沒有瞧見那卷成一團的毛球。這才想起我把它放到外頭去了。什麽時候的事情?我蹙眉。昨天嗎?一定是昨天,具體時間記不起來了。時間線混雜成一團,越想抽絲剝繭,就越是纏繞糾結。

屋外的道路上,已經不可能看見那個夜訪者留在碎石上的車痕了。雨水沖刷走了所有痕跡。汽車的風擋玻璃蒙上了一層迷離的雨露,我想象著有人用手指在上頭畫著圖案,將雨滴連成線。一個圖案,或者一種問候。我真希望能開車,但我的目的地不允許我這麽做。林間小路時而狹窄難行,時而陡峭顛簸。可我的腰背和臀部又在疼了,步行走路怕是也不成了。

小木屋後頭有個破敗頹圮的棚屋。裏頭全是亞歷克斯肯定想要扔掉的東西:一個銹蝕的水桶,一個沒有光澤的充氣式泳池,還有一只船槳。靠墻的地方還停了輛舊自行車。我弓下身,按了按輪胎,似乎氣還挺足。於是把它推到路上,騎上去,踩踏起來。經過了一幢幢同樣空無一人的小木屋,露台上還擺放著昨天看見的那些遺棄家具。自行車咿呀作響。越接近目標,我的心臟跳動得越強烈。這並不單純是體力消耗的原因。

我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麽,可來到第一次碰見那幫孩子的地點時,一個人也沒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我就這麽呆立不動,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做。全身上下的感官統統進入一級戒備,豎耳細聽,唯獨聽見遠處的汽車間或傳來的呼嘯聲。高聳入雲而又密密匝匝的樹林環湖泊而立,林子的另一頭有條高速公路,可以通往市鎮。能夠聽到那邊傳來的聲音實在是不可思議,要知道,這地方離我們稱之為“文明”的一切是那麽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