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長久以來,我一直都是旁觀者。置身事外,向內窺探。不論是母親在電話裏向露絲哭訴,還是母親和父親吵架,我只會默默偷聽、悄悄打探。但那天晚上,最後那個夜晚,我終於成為一名親歷者。那時,我並沒有踮腳回到自己的房間,而是徑直進了父母臥室,全憑一股莫名的力量驅使,這是當年只有八歲的我從未經歷過的。

“我知道你對葛麗泰做了什麽。打自己的孩子?你怎麽能夠?”

這擲地有聲的譴責把我的思緒又拉回到那個自己極力抗拒的場景之中。我一直被人強烈叮囑,不要把事情真相說出去。可突然之間,它卻成了父母吵架鬥嘴的武器。穆勒還躺在我不小心摔落它的地方。父母依然爭吵不休。不過那記耳光——他們中的一員曾經向自己的女兒揚起手來的事實——卻不再是爭論的焦點。兩人的爭論焦點換成了別的事情。

我的父母輕描淡寫地迅速改換了話題。這反倒讓我吃驚不小,深感痛苦與屈辱。我被迫默默隱忍,到頭來不過是他們眼裏的區區小事,不值一提。我站在走廊裏,數不清的情感似滔天洪水,迎面向我翻湧而來,一口將我吞噬。我——只有一個詞語可以形容——怒不可遏。

他們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我。或者說,當他們察覺到的時候,已經太晚了。父親忙著往母親身上潑臟水,完全沒有注意到我。母親半偏著身子。我看到她冷酷無情的面龐漸漸變形、融化,只剩下一張敞開的嘴和兩只絕望的眼睛。即便如此,父親仍舊喋喋不休,惡毒的話語越來越讓人不忍心聽下去。

我站在那兒,卻只是盯著他們。就在那一刻,發生了些什麽事,徹底顛覆了我的世界觀。我的父親,曾經送給我可愛的禮物,同我遊戲;曾說我是他的甜心,趁著做早餐的間隙陪我在廚房玩鬧。這樣一個父親,他也許現在依舊隱匿在某個地方,潛藏在數不清的惡語、謊言和背叛之下。但我卻再也見不到他了。靠窗坐著的那個男人變成了一個陌生人,一個恐怖的人,一個殘忍的人,一個無時無刻不在折磨母親的人。他將她的生活弄得好似地獄。當我回憶起那記耳光時,萌生出了不同以往的想法。

我又走近一步,走入我父母之間的“光影遊戲”中。誰先動的手?誰和誰都做了些什麽?它從我記憶中“溜走”了。

之後,我坐在自己的房間裏等待。震驚和羞恥讓我麻木不仁。形形色色的人在房裏走進走出,有醫務人員,也有警察。我聽見他們臨走前,還對母親說,要是能找到人過來陪她就好了,還說他們樂意幫她打電話。我聽都不用聽,就知道母親將如何回應。沒有這樣一個人。穿制服的警官只得悻悻關了房門,留下我和母親孤零零地在公寓裏頭。也許因為母親靜靜地躺在自己房裏,停止了啜泣,所以那些人才以為,等他們走後,她自然會過來照顧我、安撫我。但她卻沒有。我一人獨坐空房。

四周黑暗彌漫,每一分每一秒都凝聚成了永恒。房外燈亮了一下,接著又是一片漆黑。突然,露絲終於站在了門廊裏。她先對我說了些話,不過具體是什麽,我也記不清楚了。然後她站在那扇緊閉的房門前面,從現在開始,這個房間就只屬於我母親一個人的了。我看到她挺直了背,深吸了一口氣,才開始咚咚敲門。我聽不見裏頭都說了些什麽。但過了一會兒,露絲就出了房門,一臉煞白,猶如孤魂野鬼。她慌不擇路地經過我的房間,臉色可怖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就消失不見了。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

又過了一會兒,母親出現在我面前,身子靠在門框上。我眨巴著眼睛。簡直不敢相信。終於,她終於又和我在一起了。她僵硬地挪身過來,一把將我抱在懷裏。我閉上雙眼,心裏已經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麽。我們會彼此交談,會連篇累牘地說些有關自責和悔恨、責任與和解的話,還有正義,以及懲罰。我害怕這些。我已經開始哭泣。與此同時,我又明白這些不可避免。這是一道繞不過去的坎兒。

“好了,”母親低語道,“都結束了。我們繼續邁步向前,你和我相依為命。你可以指望我。”

我還在等待,可她已經把話說完了。我訝異地擡起頭,看著母親的雙眼。她也回看我,表情泰然自若,直到我確定,她已經把心中想說的話一吐為快了,卻不指望我說些什麽作為回應。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麽,將成為我們的秘密,既是她的秘密,也是我的秘密。不會有人請求諒解,現在不會,以後不論發生任何狀況也不會。我的母親沉默地舉起手,手心朝上,向我遞了過來。

我盯著她的手掌心,心裏五味雜陳,好像被人重重地推了一把,頃刻間自由飛翔了一樣,既覺得心事重重,卻又像如釋重負。我當時只有八歲,年紀小到還不能進行選擇。但我的確又做出了選擇,把手放進了母親的掌心裏。從那刻開始,我們兩人就要獨自生活,相依為命,正如母親說過的那樣。不論付出怎樣的代價,我們都將相依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