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我從夢境中醒來,夢裏有一處灌木叢。灌木叢下面,一條腿伸了出來。那是一條冰冷、蒼白的腿,屬於一個四歲大的女孩,毫無生氣,再也動不起來了。我趕忙在床頭櫃上摸索,找到一只空的茶杯,往裏頭吐。這一次大多是唾液和膽汁。不必換更大的容器。

我從床上翻過身的時候,臉濕漉漉的。睡夢中我一直在哭泣。這一次我甚至都不想伸出手去,因為我知道並沒有人躺在我的身旁。鬧鐘上的數字微微地發亮。午夜時分。不管我轉身望向何處,四周都是漆黑一片。

我用羽絨被的一角擦拭著面頰,舌頭在牙齒前徘徊,嘗到了嘴裏零星的苦澀。我躺在原地不動,沉湎於自我厭棄和惡心的情緒之中。仰頭張望天花板,其他的情緒也紛至沓來,向我全身狂奔、擴散。有一種情緒逗留的時間更長。孤獨。我實在是太孤獨了。又一次。為什麽會這樣?

我的手滑向睡衣下方,撥開衣服,放在裸露的肚皮上。手掌下的一次悸動讓我吃驚,可立刻意識到,這不關胎兒的事。只是普通的肚子餓罷了。我都快記不起上一次吃東西是什麽時候了,更想不起是什麽時候想要吃飯了。

我把手伸過頭,扭開了床頭燈。眼睛適應光線以後,我注意到用來擦眼淚的羽絨被一角出現了一條條黑線。我是不是還沒卸妝就縮到了床上?我碰了一下凝亂成一團的眼睫毛,證實了自己的猜測。昨晚我做了什麽?既沒有吃飯,也沒有卸妝和洗臉。

我眉頭緊鎖,試著回憶起昨晚的情形,卻一無所獲。我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出發去那座小島,又遇見了那幫孩子,手忙腳亂地回到這座小木屋。其他的事則似被重重迷霧遮蓋,不得其解。

我費了好大勁,才從床上坐起來,瞬間感到心臟灼痛。你的第九周,我聽到醫生的聲音。你懷孕九個星期了。真的一無所知?是的,一無所知。因為我太累了,我言辭堅定。似乎不管睡多長時間,身體總覺得疲憊不堪。這也是我當初就診的原因。好吧,好歹我們解開這個謎團了。醫生說完,給了我一個禮貌的微笑。我不辭而別,沒有向她展示大腿上的印記。

我小心翼翼地用一只手撐著背,勉力站了起來。真應該留在床上繼續睡覺。可如果那樣,又有可能被另一個噩夢弄得焦頭爛額。所以,我去了廚房,接了杯水喝,然後去浴室小便。我把水往眼睛和臉上潑灑。當我擡起頭,往浴室鏡子裏望去的時候,我還以為看到了母親,嚇得後退了一步。接著,我看到脖子上那個瘀痕,冷不防把手掩在上面,轉過頭,不想再去端詳。我和母親,我們是多麽的相像!真是她嗎?倘若她真的在這裏,又會怎麽做?

我無力地癱坐在馬桶蓋上。母親……她打了好幾次電話,可每次我看到屏幕上又閃起那一串熟悉的號碼,就沒去應答。因為,我們彼此之間還能說些什麽呢?無話可說。或許,老實講,她也是一樣的想法。不管怎麽說,她再沒有留下任何信息。

和母親斷斷續續地嘗試不同,過去幾天裏,我一通電話都沒給她打。一個都沒有。我弓下身,雙臂抱住自己。孤獨。總是如此孤獨。接著坐直身子,逼著自己揚起下巴。別人憑什麽要聯系我呢?畢竟,我在度假。

我也沒有給任何人打電話。除了亞歷克斯。即便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訴自己,這都是徒勞無用,但還是忍不住撥打他的手機。並非期待他會應答。不是這樣的。事到如今,我或多或少地接受了事實——他永遠都不會接聽。他的手機準是落在了一個聽不見鈴聲的地方。

終於,我離開了浴室,踮著腳穿過黑暗,像一個擅闖者,一個陌生人。我並不屬於這塊地方。連這小木屋也似乎察覺到了這一點,墻壁好像活了過來,焦躁不安地向我傾塌。與其說是焦躁不安,不如說是充滿敵意。我走進客廳。在昏暗的夜色下,客廳似乎變了模樣,兇惡的黑影在墻邊潛伏,角落裏躲藏著陰暗的東西。我迅速開了燈,房間瞬間沐浴在一片明亮之中。那些蜷伏著的可怕暗影露出了家具的形狀。還是那一張松垮的沙發、低矮的咖啡桌,還有雜亂搭配的手扶椅,一如從前。

在那一扇扇面向碼頭和院子的大窗戶裏,我看到了整個房間的鏡像。它成了一個閃耀的宇宙,四周被一片浩瀚的黑暗包裹。我看到了天花板上的照明燈,還有破舊的家具。甚至可以看清楚掛在墻上的抽象畫。房子中央,我看到了自己。自己的映像。一個穿著白色睡衣的模糊身影,還有兩個出現在眼睛部位的深色黑影,繃得緊緊的。眨眼間我又看到了她。另一個人。

從身形可以看出,那是個女人。不過比我更苗條,五官更棱角分明。我們一個寄寓光明,一個置身黑夜。我凝望過去,心想著她究竟是誰。她就是我。一個更年輕、更天真的我。她就是那個自父親消失時漸行漸遠的我,邂逅亞歷克斯之前的年輕女子。好一會兒,玻璃窗上我自己的年輕身影似乎越發真實,多少讓人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