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我也許早該實話實說。和其他人不一樣,我並不像大多數人那樣循規蹈矩,或是值得信賴。不過至少我還有自知之明。每過一段時間,我就會尋求心理醫生的幫助。這其中似乎也有規律。我總會等到最後一刻,直到自己快要崩潰,生活瀕臨破碎,才會尋求幫助。每一次都是一位不同的心理醫生。同一個醫生我絕不會去看第二次。

每周一次,偶爾次數更頻繁。我坐在一張磨破的扶手椅上,面前還坐著另外一群人,千人一面,都有著不幸的靈魂。待我起身離去,又會有人補坐上來。候診室並非千篇一律,但全部似曾相識。端坐在我對面的,是一張和藹而又飽含同情的臉,中間隔著一張桌子,上面擺了一盒紙巾。然後,我們開始聊天。好吧,也許說它是“聊天”並不恰當。我才是那個應該多開口說話的人,這是自然的。去解釋,去說明,把自己的內心世界和盤托出。

每換一次醫生,我都希望會有與眾不同的效果。我會期望這次坐在我對面的那位能夠比上一位更加無所顧忌。不會僅僅滿足於問我,父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幹巴巴地聽我自己做回答。而是勇敢到直視我的雙眼,大膽說出他們的想法。說他們摸清了來龍去脈,接著將真相娓娓道來。省得我自己去說。必須找到這麽一個人幫我解脫。我一個人已經不堪重負。可每次這個設想都落了空。

這個過程一般會持續幾周,甚至數月之久。到那以後的經歷最折磨人——換而言之,我們原地打轉,毫無進展。

醫生俯身向前,耐心地問我問題:那後來發生了什麽?它從我記憶裏“溜走”了,我堅持己見,而那張慈眉善目、飽含同情的臉一下子擰了起來。醫生知難而退,想換一個角度,接著問道:那你覺得……你憑什麽認為……除了問題還是問題,沒有任何結論。於是,我買了單,說自己感覺好多了,然後走出了他們的辦公室,再沒有回來。他們並未表示異議,也由著我走了。

只有一個人,曾經試過要挽留我。真的。

那是一年以前的事了,當時還沒有認識亞歷克斯。心理醫生是一名金發女郎,年齡不比我大多少。我總是覺得她身上有某種溫婉柔弱的氣質,可當我站起來說,過了這個療程我就再也不來,再也不打算找她復診時,她卻拉住我的手腕,不放我走。動作雖然輕柔,卻又帶著一股子堅定認真,叫人訝異。

“如果你現在離開,那就意味著你仍然沒有吸取教訓,以後不論是面對過去,還是未來,都談不上準備充分。下次再遭遇一個措手不及或者意料之外的情況,你這心病準會故態復萌。”

她依舊坐在扶手椅上,我低頭一看,注意到她穿著一件短袖連衣裙。時值盛夏,房間很熱。可那件裙子總有一股魔力吸引著我。我不禁蹙眉。

“羊毛衫和夾克,”我對她說道,“我還從來沒有看過你穿短袖。”

她搖了搖頭,沒有分神的意思。

“你的情況會越來越糟,”她繼續道,“你在冒著失去平衡、瀕臨崩潰的風險。在最糟糕的情況下,你這種心態會導致非常不幸的結局,就降臨在你自己,或者那些和你親近的人身上。”

我大可掙脫手,沖出房間,卻沒有這麽做。

“你這話什麽意思?”

“很小的時候,你就學會了用某種策略來應對危機。成年以後你一直在重復同樣的策略,只是它們並不奏效。”

“你們這些心理醫生都是怎麽一回事?就不能說些大家都聽得懂的話嗎?”

她無動於衷地望著我。

“好吧。我盡可能把話說清楚,葛麗泰。我擔心你又像小時候那樣‘編出’什麽東西來,當你大吃一驚,當你面對……困境時。”

我的皮膚下竄起一股熱浪,充盈灼燒我的雙眼。

“你是說撒謊?”

“是的。或者更糟。”

* * *

我凝視著從指縫間溢出,又沿著手腕流下來的鮮血。整只手痛得直抖,手掌也黏在了方向盤上。我困惑不已,再也想不清楚當初的動機,記不起來為什麽要沖入警察局,連一絲理智的想法也組織不起來。

此情此景,好似碩果僅存的最後一點理智也隨著傷口的血,從我身體裏溢出來,滴落在地。我是不是要失控了?是不是很久以前的那最後幾秒也是這種感覺,精神行將崩潰?我最終離開了那位金發醫生的辦公室。如果她瞧見了我這副樣子,又會說什麽?我不是警告過你了嗎?

我又踏上了回馬爾哈姆的路,來到小木屋前。一路下來,我竟然沒有把車開進溝裏,或者和其他車輛相撞,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麽辦到的。我只知道腳踩油門,又點了刹車,打信號燈,再轉向,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司機,好似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