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道路開始分岔,我可以借此機會,回到小木屋,卻不用再經過剛剛遇見那幫孩子的地點。就這樣,我終於回到了家。一到家,我的臀部和雙腿像是凝固了一樣。碎石路上的印記不再清晰,好似有人趁我不在,把它清理幹凈。那個留下的人和那個離開的人。

我一瘸一拐地走到前門台階,四處摸索,終於找到藏在下頭的鑰匙。走過玄關,我撞見自己映在墻上鏡子裏的那張臉,烏眉灶眼的,像掛著兩袋煤灰,面頰上的粉紅色腮紅格外紮眼。不過,拋開這層化妝出來的色彩和光影,我整張臉實際上蒼白黯淡。我想象著那把伸到面前的刀,看到那個年輕男子在清潔指甲的時候,尖銳的刀鋒寒光乍現,仿佛感覺到刀尖就抵在我下巴細嫩的皮膚上。

我在客廳站立許久,恐懼慢慢褪去,但那些圖像卻怎麽也揮之不去。除去我這些經歷,還有一幅圖像在我腦海裏徘徊。那就是那個長發女孩靠在山羊胡肩膀上的樣子,是那般信任,又是那般順從。還有他作為回應,用刀子繞過她的後頸,虛劃出一道弧線。我沒法從鏡子前走開,臉不經意間開始與那女孩的五官相互融合。她的目光中難道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嗎?當她看到我脖子上的印記,我難道沒有注意到,她眼裏閃爍著的異樣光芒嗎?某種赤裸裸的東西,某種熟悉的東西。我聽到自己自言自語,看見那女孩注視著我。我丈夫和我女兒,我說道,他們在小木屋等著我。她會不會看穿了一切?會不會已經意識到我在撒謊?我想象著她踮起腳尖,手罩著山羊胡的耳朵,說悄悄話的樣子。她會對他說些什麽呢?

我轉過身,背貼著墻,身體滑倒在了地上。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緊張的情緒也似海水退潮般從我身上散去。我沒有力氣站起身,動彈一步似乎也成了奢望。四肢萎靡,感覺軟塌塌的。腦袋耷拉著垂到胸口時,突然傳來一聲尖利的噪聲,把一片寂靜敲得粉碎,驚得我立時醒了過來。我的手機在緊身褲口袋裏,可以感覺到它在我的大腿部位振動。一定是亞歷克斯。終於要結束了。感謝上帝,終於結束了。我把手摸索進褲兜,取出手機,連屏幕上的號碼都沒看就接通並貼在了耳邊。

“葛麗泰?”

又是母親。我的腦袋向後一靠,砸在了背後的墻上。

“喂?葛麗泰……你在嗎?一切都好嗎?”

我說了一些聽不清楚的話作為回應。

“你說什麽?我聽不清,葛麗泰。你在哪兒?我給你家打了好幾通電話了,所以知道你不在家,還有,你並沒有……”

我暗自思量,不能在這小木屋多待哪怕一分鐘了。我應該鉆進汽車裏,開得遠遠的。去找警察。或者回家。你可以開車回家。“我現在不方便,”我終於說出話來,聲音介於喘息和低吟之間,“我必須得走了。”

但是母親可不會就此輕易放棄。

“你到底是怎麽一回事,葛麗泰?你的舉動真是奇怪極了。這幾天以來……我不知道你要做什麽,但我必須跟你說……”

不管有什麽話在她嘴邊呼之欲出,也不管它們多麽重要,總之全都消散在靜默不語之中。有個念頭在我腦海一閃而過,恐怕這次要輪到我母親以一腔怒火,結束我們之間的對話了。也許她終於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但是,我分明又聽到她深吸一口氣,準備繼續說下去。

“難怪卡金卡很擔心你。”

卡金卡?擔心我?我感到身子忽冷忽熱。卡金卡說了些什麽?還有,為什麽母親一直在和她說話?

“我今天去了趟商場,在店裏停留了一會兒。但你不在。他們說你去度假了。我完全不知道你有請假的計劃。”

“媽媽,我……”

“所以我找到了卡金卡。因為我知道,你們兩個是很要好的朋友。”

母親沒再說下去。我只能聽見她的呼吸聲。她是不是在等我說些什麽來回應?或是對我和卡金卡之間的關系指點一二?再不然,是因為她想起了她曾經最要好的朋友?

我以前偷聽過她們打電話,聽過她們互訴衷腸。當然,通常是露絲說得更多。母親多半是緘默不語地坐著,要麽靠在床上,要麽是在餐桌旁。

不,他不在這裏,和以往一樣。誰知道他今晚又跑去哪裏鬼混了呢?

然後,她會心無旁騖地聆聽,那是一種跟其他任何人都不曾有過的感覺。有時她沉默太久,以至於我屏住呼吸,都能聽得見電話那一頭露絲的聲音。雖然我聽不明白她說了些什麽,但我知道,不論如何,母親都把她的話奉為智慧和慰藉的金玉良言。母親會經常說:“要是沒有你我該怎麽辦呢,露絲?謝謝你的傾聽。我找不到別人來幫助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