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亞歷克斯的聲音叫醒了我。一切盡在你的心中。我感覺聽到了這番耳語。你肯定不相信這是真的,對吧?你不過是在胡思亂想。壓在身下的羽絨被起了皺,還濕答答的,我冷得哆嗦。腿邊有某個東西,某個暖和的東西,朝下一看,原來是提裏斯蜷縮著身子,依偎著我。我伸過手,順著它柔軟的肚皮,把它拉到胸口,手指放進它的粉色項圈下邊,撓它的後頸。它打了個哈欠,雙眼眯成一條縫,睡眼惺忪地打量著我。斯米拉的貓。也許它跟我想著同一件事情:我們兩個真是不搭。無奈淪落到這般田地,除了我們彼此,再無其他依靠。

我幾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另一只手伸向喉嚨,觸碰那兒的一道暗疤。接著,我的手指挪到下巴上,被刀抵著的滋味依舊歷歷在目。我想象著那個山羊胡男孩的樣子,看到他漠不關心的表情,聽見他威逼恫嚇的聲音。我趕忙驅散這些記憶,把注意力又移回提裏斯身上。我撫摩並捋順它的毛皮,直到它愉悅地在我胸口伸展著黑白相間的身體。它喵地叫了一聲,悠長而持久。我猜咱倆還真得相依為命了,我想象著它對我說道。不過出於某種原因,這對我一點安慰作用也沒有。又出於某種原因,這反倒使我惶惶不安。

我把貓推向一邊,坐起了身,也許動作太快,我感到喉嚨裏似火燒一般,痛得苦了個臉。另一個征兆,醫生這麽說。有九個星期了,她告訴我。從那以後,又過了兩周,我身體裏的變化已經能夠察覺,惡心和嘔吐,胃口大減,臀部疼痛,還有疲勞。一種疲倦感似乎已經將我完全征服。我有些遲疑地把手放在肚子上,就在漸趨凸起的位置上頭。然後我又開始去想那個念頭,那是一個我坐在診所裏聽到這則消息後,冒出來好幾次的想法。但是答案依舊是“不”,我已經下定了決心。是生存還是毀滅,的確是個問題。只是這一次,道路已經選定。我會不顧一切,生下這個孩子。

孩子的父親是誰?記憶中,母親的話語如同一把鋒利的刀刃,刺穿了我模糊的意識。我睡意全無,醒了個通透。打開手機,又收到了三條語音信息。雖然令我心跳加快,但顯而易見的是,這些信息都來自於我的母親。

“我很抱歉,親愛的。我當時太吃驚了,所以……我們總要一起解決這事的。回電話給我,我們好好談談!”

“要麽我過來?告訴我你在哪。”

“求你了,葛麗泰。不要這樣。我就是沒法……”

母親的聲音中斷了。她是在哭泣嗎?為了我?我又聽了她最後一條語音,快要敞開的心扉又“砰”的一聲關上了。我就是沒法。

我一把推開手機,任其滑到地板的另一頭。又一次,一切都圍繞著我母親的需求,圍繞著她的感受,圍繞著她能做或不能做的事情。好像回到了往昔,回到了父親出事以後。又回到了從前的狀態。

我起身,停頓片刻,又盯著手機。我真應該讓它就這麽躺在地上,反正亞歷克斯不會打過來。

我收集了所有必要的物品,把手提包搭上肩頭,然後跪下身,拿起手機,也放進了手提包裏。經過小臥室的時候,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望了進去,雙腳拖曳身子,踽踽踱到裏面。我沿著床的邊緣倒了下去,笨拙地撫摩著羽絨被,看上頭描繪的童話裏的公主。斯米拉喜歡公主,和兒時的我一模一樣。我們有很多地方很相像。我的眼睛幹澀,臉按在了枕頭上,呼吸著快要消散的嬰兒洗發水的味道。

“我還來不及把好消息告訴你,”我嘟噥道。“馬上,你就要有個小妹妹或者小弟弟做伴了。”

在肚子的深處,我感到一股流水潺潺般的律動。是胎兒在動?不,不可能的。還沒到時候。那是?突然間,我結實地感到一陣羞恥。一個不斷失敗,一個不斷放棄希望的成年人,這就是我做出的榜樣嗎?這是一個為人母的樣子嗎?不,我必須相信,這事一定會圓滿地結束。不僅包括發生的一切,還有我做出的所有決定。我從床上起身,離開了斯米拉的房間。

經過客廳鏡子前面的時候,我停下了腳步,注視著那個我對面的影子。我的睫毛膏亂糟糟的,眼影也臟兮兮的,頭發倒豎,看起來就像個瘋女人。我迅速補了妝容,梳理了頭發,然後沖出門,下了台階。

汽車點了兩次火才發動起來,我只有一個念想,就是趕緊離開這裏。再沒有什麽能讓我留在馬爾哈姆了。只有恐懼和疑惑依舊。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流逝,我越來越被某種難以理解的東西絆住手腳,這東西還變得越來越可怖。我需要離開一小段距離,這樣才能更好地梳理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理清所有疏漏和錯過的線索,所有逃避我、躲閃我的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