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個萬裏無雲的早晨。陽光照在汽車的噴漆上,明晃晃地刺眼。車子就停在小木屋外頭的路上。我們就是開這輛車來到這裏的。它如今依然停在這裏,車前燈活像一雙瞪得老大卻又空洞無物的眼睛,好像在朝我無聲呐喊:趕緊趁還有余力的時候,先救你自己,逃離此地,以免為時已晚,追悔莫及。可這主意行不通。想要就此逃跑是不可能的。沒找到亞歷克斯和斯米拉之前,我是絕不會離開馬爾哈姆的。

我走近了一些,腦袋偏到一邊,在汽車旁邊,觀察到礫石路面上有幾道車轍。這些車轍是另一輛車轟鳴著發動機,突然改變方向時留下來的。我若有所思地順眼望去,直到它們延伸成為一條直線,在車道上和其他印記會合。我想著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想著自己是如何蘇醒過來,聽到外頭傳來聲響,發現亞歷克斯已不在床上。一個響亮而躁動的聲音穿過那扇稍稍打開的窗戶。接著,伴隨著輪胎刺耳的聲音,車門“砰”的一下關上了。

日頭毒辣,炙烤著我的前臂,但我站著一動不動,一直盯著道路上的痕跡。我想著另一輛車,還有裏頭坐著的兩個人。留下來的那一個人,以及離開的那一個人。終於,我背過身去,不願再想下去了。

過不多時,我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碼頭上,正手搭涼棚,凝望著湖水,透過它神秘的鋼灰色湖面。

接著,我回到了船上,來到了兇湖中央,眼前映入那座小島。我在昨天相同的位置停下船,搖搖晃晃地上了岸,朝山坡跋涉,又四周張望了一番。距離上一次站在這完全相同的地點甚至連十二個小時的時間都不到,不能再耽擱下去了。懷揣巨大的決心,我出發了。這一次,我更加有條不紊地開始了搜索。我一塊灌木叢接著一塊灌木叢、一片矮樹林接著一片矮樹林地覆蓋整個島嶼。那只黑色鞋子還躺在我昨天晚上找到它的地方,不過這一次我直接從它旁邊走過,不想再分心。

這座島白天的確沒有那麽可怕了,不過地勢依舊崎嶇難行。橫倒的樹木和蔓生的草類之中混雜著沼澤和泥巴地。我的鞋子總是陷入棕黑色的淤泥裏頭,每次都要使一番勁兒才能掙脫出來。亞歷克斯和斯米拉在探索這座島嶼的時候一定也遇到了這個麻煩。斯米拉要想克服這些困難一定不甚容易,因為這座島嶼的環境根本談不上怡人。一開始也許還興致勃勃,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對這次探險一定是很快就心生厭倦了。可即便如此,她和亞歷克斯還是選擇繼續遊戲,沒有返回船上,和我會合。是發生什麽事了嗎?如果真是這樣,他們去哪裏了?是不是有什麽東西阻礙了他們回來?會是什麽東西呢?我停住了腳,心中某個東西在抗議,在抗拒。我感覺我所有的念頭、所有提出來的問題都或多或少地有些自欺欺人,虛偽做作,好似我在愚弄自己。

我坐在一個樹樁上,掏出手機,給亞歷克斯打了過去。很大程度上是為了找些事情做,暫時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依然沒接電話,我又聽到他彬彬有禮、職業範兒十足的錄音。我掛斷了手機。也許現在,暫時放棄給他打電話是最好的選擇。每當我聽到亞歷克斯的聲音,總是回想起許多事,痛苦的事。我不禁抱膝半蹲,大腦裏如洪水般湧起所有故事的緣起。

* * *

那是在新款美容品發布會幾天之後的事情了,最多不過一個星期。我很早就下了班,出了商店朝商場旁邊的停車場走去,夾克敞開著。雪大多都化了,太陽信守著讓春天漸近的承諾,只是依舊涼風習習,空氣中還是一絲暖意都沒有。我看到一輛黑色汽車停在入口處,不過並未過多在意,直到有人按響了喇叭,還搖下了副駕駛位的窗戶。是亞歷克斯。我不由自主地擡起手,把幾絲頭發捋過面龐。我慢慢地走到他車跟前,把手搭在敞開的玻璃窗上,低下頭來。

“你在這裏做什麽呢?”

他失笑,咧著嘴巴,用嘶啞的聲音問我是心情不好,還是一向冷若冰霜?起初,我沒明白。接著,我就臉紅了,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那一番發問更容易讓人理解成傲慢,而非因為驚訝真情流露。我還來不及解釋或者道歉,他就繼續說話了。

“我一直在等你。你就是我出現在這裏的理由。”

因為我?這是真的嗎?可又是為什麽?不管我如何努力,就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我琢磨著,應該能順道送你回家。上車吧。”

他的聲音是那麽鎮定自若,自信滿滿,好像讓我搭一趟順風車是天底下最自然不過的事情,即使我們對彼此尚且一無所知。我擡起頭,朝公交車站望了過去。再過幾分鐘,我就可以搭乘公交車離去,然後回到家,回到那張餐桌旁邊,獨享那一方寂靜與孤獨。這既是我的庇護,又讓我不堪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