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感覺到面龐被某種柔軟而毛茸茸的東西觸碰,於是醒了過來。其實我本能地不想蘇醒過來,只抗拒著那個未知的物體,不想讓它爬到我的身子上來。我不由自主地手臂一甩——我不會讓你得逞的,我不想要——撞上了一個細長、溫暖的小身子,聽它發出慍怒的聲音。刹那間,我醒了個通透。我擡起了頭,感覺脖子僵硬得厲害,不禁大聲呻吟;一側臉頰也已經發麻。我揉了揉臉,眼睛朝下,盯著桌布發愣。難不成我剛才在這裏睡著了?

提裏斯已經挪開了身子,站在一個離我很遠的地方,面向我露出指責般的表情。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一邊氣喘籲籲,一邊揉了揉繃得緊緊的脖子。“我不知道是你。還以為……”

接著,我似乎想到什麽,費勁地站起身,朝臥室方向狂奔而去。在斯米拉的房間裏,依舊是昨天翻找過後亂七八糟的景象。不過我並未過多在意,眼裏只有那張床,空的。枕頭上沒有散落的金黃色卷發,被單下也沒有小女孩的身影。我雙膝跪地,臉埋在被單下頭,輕嗅她留下的香氣。這不是真的。或許只是一場夢魘?噢,慈悲的上帝,請告訴我,我就是在做夢。就讓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噩夢吧。

我幾乎可以感受到,自己正遊離在淚如泉湧的邊緣,喉嚨湧起一聲嗚咽,從口裏冒了出來。就在這時,在我和我所有的情感之間,有一個醜陋的聲音不請自來,如楔子一般強行塞入,在腦中回響。虛偽的家夥,它低語。我蹣跚地站了起來,雙目焦幹。往稍大一點兒的臥室探了一眼,就如同完成一項例行任務——接著下定結論,那兒也沒有人酣睡。我頓覺頭重腳輕,仿佛昨天終究喝了那瓶酒一樣。盡管心裏知道這些事情並未真正發生過,還是感覺自己讓什麽東西給掏空了,似雲散煙消,都怪亞歷克斯買來的那些該死的酒。你怎麽能如此確信呢?腦海裏的那個聲音又低語道。你怎麽能凡事都如此確信不疑呢?

提裏斯在廚房立足靜候。它急不可耐地左右搖晃尾巴,看著我從包裏取出貓糧,放了些在它的餐盤裏。自然,這才是它弄醒我的真正原因。它餓了。原本我只是想打個小盹兒而已,可如今,卻到了第二天清晨。我極不情願地往烤面包機裏塞了兩片法式面包。出於習慣,還往碗裏倒了酸奶。竭盡全力不去想,為什麽到了這個時候,我還要如此循規蹈矩?可說到底,我需要食物,需要強迫自己進食。

我嘎吱嘎吱地大口咀嚼了幾下面包,接著使勁吞咽下去,喉嚨又隱隱作痛。我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脖子,接著快速地掃了一眼餐桌,看向斯米拉二十四小時之前還坐過的位置。

當時,他們一起來到廚房。亞歷克斯雙臂舉過頭頂,一只手撐著斯米拉的胸脯,另一只手握住她的腳。隨著他的腳步旋轉,她像是一架噴氣式飛機,在他頭頂飛行翺翔,還咯咯笑個不停,任他舉著自己,在半空中做非常危險的俯沖動作。她的腦袋一度十分靠近打開了的碗櫃櫃門,除此以外,亞歷克斯隨時都有可能失去平衡。不過我忍住了,沒有阻止他們。

終於,亞歷克斯導引著斯米拉,“降落”在我正對面的那張椅子上,接著開始為她準備早餐。她彎起睡袍下的那一雙小腿,抱膝,用崇拜愛慕的眼神注視著他。也許是斯米拉純粹而真實的幸福感起到了一錘定音的作用。或許也正是從那一刻開始,我堅定了前一天晚上想了一夜的決定。

好爸爸。

好爸爸。

好爸爸。

我依然能想起斯米拉站在身前的樣子,只是她的五官似乎扭曲變了形。就好像她現在正坐在我對面的那張椅子上,卻又不是。我驀地意識到,原來眼裏看到的,就是我自己。而那個在廚房裏走來走去,挑起這場遊戲和玩鬧的男人,竟是我的父親。這個男人剛剛才把我安放在椅子上,幾分鐘之前,我還在他身上爬上竄下,要麽倒掛在他肩上,不停地轉著圓圈,要麽安安穩穩地靠在他強壯的身體上,讓他用手臂緊緊地攬著我。這個正在打開碗櫃和抽屜的男人,表面上看去是在做早餐,實際上卻總又忍不住偷懶耍賴,把所有一切都變成一場遊戲。他把一個碟子擺在我腦袋上,讓我保持平衡,又裝模作樣地要往一塊餐巾,而不是吐司面包上塗黃油。當他俯身吻我的臉蛋時,我還聞到了口臭,以及他皮膚上殘留的女人香水的味道。

母親走了進來,仍然睡意闌珊,頭發也亂糟糟的。她捂著嘴,止住打哈欠的聲音,父親踩著舞步,來到她的跟前,嘴裏哼著愚不可及的小調兒。她一直用手捂著嘴,可我還是看到她的臉刹那間亮堂了起來,嘴角彎成一絲微笑。我有一個全世界最瘋狂的丈夫。他們彼此給了對方一個漫長而又熱情的擁吻,然後,在他們以為我聽不到的時候——或是以為我還太小,聽不懂——父親悄悄說道:昨天晚上要謝謝你。母親笑了,表情有些害羞,眼珠子轉了轉,卻很開心。我都能看到她的眼睛綻放光芒。我也感到開心,心裏暖烘烘的。我的父母深深地愛慕彼此,而且也愛我。我擁有世上所有人所能希冀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