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彭七月在1945(第3/13頁)

彭七月瞪大眼睛目不暇接,他在找姚扣根與大小姐舉辦婚禮的地方,應該不是這兒,照片上的客廳是中式的,風格與這裏迥然不同。

包師傅領著他穿過餐廳,餐廳大得足以讓五十個人同時就餐。長方形的橡木餐桌和整齊的蠟燭台,彰顯著主人的品位。拐過一個狹窄的樓梯(這是供傭人上下樓的),走進一間寬敞的廚房,廚房分中式、西式兩塊區域,中間是一個大的操作台。西式區裏有冰箱、烤箱、煤氣爐,這在當時都是新潮的玩意。中式區主要是炒菜的鍋灶,那時候沒有脫排油煙機,完全靠煙囪,廚房的煙囪很小,隱藏在屋子後面,不象客廳壁爐的大煙囪高傲地聳立著。

就在廚房,包師傅把他引見給龔管家,這位龔管家有一個奇怪的名字:龔四斤。據說他出生時體重太輕,四舍五入下來才勉強夠四斤,在當時的條件下能活下來,實屬不易。龔管家穿著一件湖青色熟羅長衫,身材不高,臉上長了一只很大的鷹鉤鼻子,鼻子太大而眼睛太小,比例失調,以至於看起來象一頭亞洲象。

包師傅向龔管家請長假,說父親去世,母親病重,急需趕回老家,特意推薦鄉下的遠房外甥,可以勝任點心師傅。

“我姓彭,請叫我彭七月好了。”

彭七月沒有隱瞞自己的名字,這個名字聽上去就象鄉下人。

“哦,我四,你七月,正好排在我後面……”龔管家幽默了一句,旋即沉下臉問,“你會做什麽點心?”

彭七月遞上一只鋁制飯盒,盒子裏裝的是一片旺旺雪餅、兩粒旺仔小饅頭、元祖的鳳梨酥、尚有余溫的麥當勞香芋派和肯德基葡式蛋撻各一個。

“這些都是我親手做的,”彭七月大言不慚,“請龔管家嘗嘗。”

龔管家將信將疑地拿起一片旺旺雪餅放進嘴裏……兩分鐘後,鋁制飯盒就空了。

五分鐘後,工錢什麽的都談妥了,傭人穿的衣服也拿到了,龔管家把繁瑣的規矩籠統地向他交代了一遍。完成任務的包師傅匆匆走了,懷裏揣著那些藥,但願他看不懂包裝盒上的生產日期,否則會把他嚇壞的,誰敢吃六十年以後生產的藥?

2

不出兩天,彭七月就跟傭人們混熟了,他們的上海話都帶有很重的鄉音,寧波味的,紹興味的,蘇北味的……上海本來就是一座移民城市,他們是移民的第一代或第二代,而到了彭七月這裏,已經是第四、第五代了。彭七月的籍貫是寧波,可他至今還沒有去過寧波,等於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

“七月!”

大家習慣這麽叫他。

“哎!”彭七月幹脆地應道。

“老爺有客人,在客廳裏,你把點心端過去。”

家裏通常六點鐘開晚飯,下午三點半左右,龔亭湖總要吃上一份點心。

“大客廳?”彭七月嘟噥了一句,“裏面只有傭人啊,都在給地板家具打蠟……”

“唉,你真笨!來了兩天還不曉得?要緊的客人都在小客廳裏……”

小客廳?彭七月的眼睛頓時一亮。

大客廳的北門通往樓梯,這是供主人上下的主樓梯,寬敞明亮,銅制的流線型扶手仿佛是一件精美的工藝品,樓梯正面有巨大的長方形彩繪玻璃,繪著花草樹木和天上人間,分三段,每一層的樓梯口都可以看見一塊。

經過樓梯,正北有一道隔墻,拉開一扇移門,照片上那間客廳呈現在面前。

這裏完全是中式的,除了橡木的護墻板,沒有半點歐陸風格,滿堂的紅木家具,窗戶的鐵柵欄上鏤刻著一對吉祥鳳凰。彭七月記得在照片上,新郎新娘身後有一副對聯,內容模糊不清,現在可以看清楚了,上聯是“亮北鬥偕南極齊輝”,下聯為“榮東壁同西園並耀”。確實,只有龔家才能貼出如此大氣的對聯。

彭七月終於見到了這位“老爺”:龔亭湖身材高大,估計有一米七八,大耳廓,這是福相,面色比三十多歲的壯年人還要紅潤,頜下一捋胡須,沒事的時候喜歡用一把小巧的象牙梳慢慢地梳理。他穿一件寧綢長衫,雖然夏天未到,手裏卻捏著把桃絲竹骨子的黑色扇面,也許是為了保持一種儒雅的風度,就象英國紳士總要戴一頂禮帽。

主客正談論著時局。

“……龔大公子在重慶,龔公一度被他們認作是‘重慶分子’差一點兒抓起來,虧得您有眼光,激流勇退,公開登報宣布斷絕父子關系。可現在重慶分子變成了香餑餑,不是‘搜捕’而是‘搜羅’,或者幹脆叫‘禮聘出山’,昔日階下囚,今日座上客,實在看不懂,看不懂!”

面對奉承,龔亭湖擺了擺手說:“周佛海(注:偽政府的二號人物,財政部長)最近在玉佛寺做法事祭典他的老母,在祭文中居然大談政治,什麽‘黨必統一’、‘寧渝合流’。如今在上海你可以公開擁護蔣介石,大罵漢奸,甚至罵日本的小磯內閣,你罵得越兇,人家就越相信你是貨真價實的重慶分子而來巴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