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陰陽婚(第3/10頁)

三少爺死後,二姨太去看過三姨太,讓女兒喊三姨太“幹媽”,還要女兒跪下來磕頭,旁人看得出,這等於是賠罪,因為大小姐沒有盡到姐姐的責任。

對二姨太的示好,聽著大小姐“幹媽、幹媽”的叫,三姨太沒什麽反應,哼哼嘰嘰唱起了《竇娥冤》:

“上天——天無路

入地——地無門

慢說我心碎

行人也斷魂

……”

三少爺死的那年,龔亭湖四十八歲,正值本命年,可能沒有系避邪的紅腰帶,倒黴的事情接二連三。當時的金融形勢十分混亂,一旦法幣被逐出淪陷區,大量貨幣往後方回流,會給國統區造成很大的經濟壓力,所以國民黨的軍統不惜一切代價要捍衛法幣,與汪精衛偽政府的特務機關——七十六號展開了一場恐怖競賽,襲擊目標都是銀行,你用機槍掃我的儲備銀行,我就用手榴彈炸你的中國銀行,那一陣市民們進銀行存款,無不戰戰兢兢,恨不能戴上鋼盔穿上防彈衣。中央儲備銀行上海分行的行長遭軍統特務狙擊身亡,本來,龔亭湖順理成章升坐行長的寶座,沒想到有人給南京總行寫匿名信,揭發他的大兒子龔守金在重慶當軍統特務,龔亭湖是內奸。兒子連累了老子,龔亭湖一氣之下,索性請長假,只保留銀行顧問的空頭銜。

龔亭湖官場失意,閉門謝客,忽有一日心血來潮,信奉起道教來,不知從哪座山上請來一名姓烏的道士,專門在後花園搭了一間小艾屋,屋頂豎著一支煙囪,終日煙霧裊裊,後來才知道,道士在給老爺煉金丹,據說吃了會長生不老,臨死還能成仙。

金丹可不是隨便煉煉的,至少需要“千日”方可煉成,差不多要三年,所用的材料也是稀奇古怪:冬日寅時的晨露、夏去秋未至蛻下的蟬皮,百足蜈蚣爬過的牛尖草……這些還能聽懂,更多的連聽都沒聽說過,就連容器都有嚴格的規定,必須是足金打造的盆盆罐罐。

龔亭湖變得越來越怪僻,只食素,不沾葷腥,發型也變了,頭上梳發髻,象個道士,還禁欲,兩個姨太太都不碰了,熱鬧過的龍鳳床變成了打坐床、練功床,他的臥室任何人都不準進去,整天房門緊閉,香煙繚繞,門縫裏傳出一股幽淡的香味,還有喃喃自語的聲音。

那金丹最終沒能煉成,道士也失蹤了,龔亭湖既沒得道,也沒成仙,為此消沉了好一陣。後來,大小姐得了一種怪病,那頭簡直可以拍洗發水廣告的烏黑長發,開始一把一把脫落,沒幾天就掉了一半,人也削瘦憔悴起來,可把二姨太急壞了,說女兒得的是民諺中俗稱“鬼剃頭”的病,就是急性脫發症,於是中醫西醫輪番上陣,這個藥那個藥吃了不少。

別看大小姐是府上唯一的千金,沒怎麽嬌生慣養,是個沉默寡言的女生。有一天她外出,抱回一只奄奄一息的小貓,說是在路上撿的,生下來就被遺棄,快要餓死了。在她的悉心照料下,黑黑瘦瘦的小貓長成了健碩的大黑貓,取名叫黑花,喜歡往屋頂上爬,趴在那兒俯瞰整個花園,好象它才是這裏的主人。那一身黑毛光滑油亮,一對貓眼炯炯有神,當它盯住你看的時候,你能覺得自己的魂好象被它吸走了。

大小姐得怪病的時候,黑花失蹤了。

在煉金丹的漫長過程中,龔亭湖染上了鴉片癮,床變成了煙榻,添置了全套煙具:銀制的煙盤和煙燈,一支象牙鑲銀的煙槍。托人從雲南帶來了正宗的雲南老膏,據說是最上等的鴉片,龔亭湖舍不得多抽,用蠟封了缸口,放在紅木大櫥的頂上。

三少爺死後的第四年,就是1945年,日本人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國民黨搶在共產黨前面接管了大上海,最先進入上海的不是部隊,而是大批的軍統特務,他們被飛機從重慶運到上海,接管警察局、市政府、日本憲兵隊、銀行、報社、日資企業……

大少爺龔守金仕途一帆風順,在軍統局本部的調查室任上校,還是個專員,這次負責接受遠東最大的提籃橋監獄,裏面關押著幾百名囚犯,除了殺人搶劫的刑事犯,還有很多的政治犯,既有國民黨也有共產黨,當然,先要釋放自己的同志。

百忙之中,大少爺驅車來到嵩山路的龔宅,跌跌撞撞跑進來,跪在龔亭湖面前磕頭,父子倆抱頭痛哭。

上海光復後,旋即刮起肅查漢奸的大風暴,不是一個個抓,而是一批批抓,先是客客氣氣找你談話,實際上你已經被剝奪了自由,這邊談話,那邊成群結隊的軍統特務就湧進你家裏,家裏的一切皆為“敵產”予以沒收,搬不動的房子、家具統統貼上封條。

以龔亭湖這個級別的漢奸,不光人要被逮捕,財產被查封,就連家屬都要被監視居住。幸虧龔亭湖幾年前就退了下來,只掛了一個顧問的空頭銜,所以第一批要逮捕的漢奸名單裏沒有他,第二、第三批也沒有,總算躲過了這一劫,正應了那句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當然,身為軍統上校的大少爺肯定也發揮了不小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