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陰陽婚(第2/10頁)

三少爺就是在這個池塘裏淹死的。

那天姐弟倆在後花園玩捉迷藏,玩著玩著,三少爺就把自己徹底藏起來了,無影無蹤,後來下起雨來,大小姐以為弟弟回家了,也就走了,到了吃晚飯的時候,還不見三少爺回來,三姨太著急起來,告訴了管家,管家也姓龔,是龔亭湖從浙江老家帶出來的,忠心耿耿。龔管家讓所有的傭人出去找,天黑了,花園已經看不清了,就點上火把,打亮手電筒,後來細心的花匠發現那只小舢板不見了,懷疑三少爺會不會掉進池塘。傭人裏數龔亭湖的司機水性最好,他自告奮勇下去撈,摸了一陣,說池塘底的淤泥積得太厚,摸不到,於是想辦法調來一台抽水機,打算把池塘的水抽幹,一直折騰到後半夜,終於看見了三少爺的屍體,兩條腿膝蓋以下都插在淤泥裏,兩只小手伸向空中,試圖抓住什麽,嘴巴和鼻孔塞滿了泥,跟他一道沉下去的還有那只小舢板。

估計姐弟倆玩捉迷藏,三少爺跑到棧橋上,看見小舢板就藏了進去,舢板是用繩索縛牢的,不知怎麽搞的繩索松了,舢板漂向池塘中央,由於常年浸泡在水裏,船底早就爛了,以前清理池塘的時候還有人坐過,但那是兩三年前的事了,現在只是擺擺樣子。

雖然池塘不深,但淹死一個八歲的小孩子還是綽綽有余的。

三姨太象發了瘋一樣上躥下跳,說兒子是被大小姐害死的,要她償命,沖進廚房抓了把切菜刀,幸虧被龔管家和貼身的娘姨拼命攔住,龔亭湖出來大喝一聲,三姨太怔了片刻就昏了過去。

三少爺叫龔守延,乳名“延兒”。

三少爺的葬禮開始籌備起來,本該忙碌的龔管家卻不知道在忙些什麽,那天他外出整整一天,說是去了南匯鄉下,回來的時候風塵仆仆,鞋子上沾滿了泥,跟老爺在書房裏關起門來商量了半天,龔亭湖皺著眉頭,抽完了兩根美女牌雪茄,決定了一件大事——給死去的延兒娶親。

南匯鄉下的木光村有一個九歲的小姑娘,得了肺結核,已經奄奄一息了,家裏把棺材都準備好了。龔管家找來一位算命先生。把女孩的生辰八字跟三少爺的一對,正合適,於是龔亭湖拿出一筆錢作聘禮,定下這門陰親,女孩的父母拿出的嫁妝是一口小棺材,因為家裏窮,買最便宜的,木板薄得象樹皮。

三天後,女孩果然死了,裝在薄皮棺材裏運到了市區的龔宅。整座龔宅被黑布和白布包裹起來,遠遠望去就象一幅黑白山水畫,足足用掉了幾十匹布,還請來了樂隊,吹吹打打,比娶親還要熱鬧。

三少爺躺在一口特制的金絲楠木棺材內,比普通的棺材要短些,因為裏面躺的是小孩,但比一般的棺材要寬,因為裏面要躺兩個人。小新娘從薄皮棺材裏被“請”出來,躺在自己的小男人身邊,她全身戴金掛銀,鑲鉆佩玉,整整十七件首飾,都是龔管家出錢去銀樓打造的。三少爺也是披紅掛綠,穿上特制的小馬褂,腳上一雙英國的牛皮童鞋。兩個小孩並排躺著,沒有血色的小臉蛋被塗了濃妝,象一對紅嘴綠皮的鸚鵡,還讓他們的小手挽在一起,儼然一副生生世世永不分離的恩愛相,實際上這對小夫妻誰也不認識誰。

婚禮結束,釘上棺材板的時候,龔管家扯開嗓子高呼“送三少爺、三少奶奶上路!”周圍響起噼哩啪啦的鞭炮聲和嗩呐聲,下葬地點離龔宅不遠,當時淮海路叫霞飛路,過了嵩山路,沿霞飛路往東一百米有一座公墓,老一輩的上海人習慣叫它“外國墳山”;因為這裏屬於法租界,又叫法國公墓。其實它的正名叫六角公墓,以色列國旗上有兩個相貼的正反三角形,這是猶太人的標記,六角公墓其實是猶太人的墓地。解放後墳山被改造成淮海公園,今天依然留在喧鬧的淮海路上。

三少爺和三少奶奶既不是猶太人,也不信基督教,照理說不會葬在猶太人的墓地,但龔亭湖希望孩子安睡的地方離自己近一點,越近越好,恰好附近就有這座公墓。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日軍進駐租界,在日本人眼裏,高鼻子藍眼睛的白種人屬於“劣等民族”,比東亞病夫的支那(中國)人還要低一個档次,中國人好歹還是黃皮膚。在上海的猶太人雖然沒有象歐洲的猶太人那樣被關進集中營,但被圈限在虹口一帶居住。形勢變了,身為滬上金融界的高官,龔亭湖想辦這點事,實在是小菜一碟。

三少爺死後,三姨太的精神就有點不正常了,整天關在房間裏,嗯嗯啊啊唱戲,唱詞含糊不清,沒人能聽懂。龔亭湖從德國人的洋行裏買來一台當時最時髦最昂貴的留聲機送給她,還有一堆膠木唱片,有國粹京劇,也有西洋歌劇。有了留聲機的陪伴,三姨太的情緒穩定了些,留聲機的茲茲軋軋聲取代了含糊不清的唱腔,經常深更半夜,三姨太的房裏依舊燈火通明,唱聲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