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4頁)

我舉起杯,和老鬼碰了一下,玻璃酒杯裏裝了接近四分之一的酒水,我淺淺地抿了一口,老鬼看了一眼我的酒杯,說:

“你不像是來這借酒澆愁的。”

我又和老鬼碰了一下,一飲而盡。我說:

“你有多久沒喝醉了?”

老鬼說:

“沒多久,我昨晚還和一個非洲兄弟一起喝高了,談了好些個中非人民應該世代友好的話題。你猜怎麽著,自從我在門口立起那個黑猩猩,很多外國友人到了三裏屯,就直奔我這兒來。沒看出來吧,老哥哥我做生意也不差。”

“那是,我們都說,你當警察白瞎了,早做生意的話,怎麽也鬧個北京首富當當。”

“得了吧,你什麽時候學會吹牛了?”

老鬼給我倒上酒,我又一飲而盡,心裏逐漸有了些暢快的意思。我說:

“看來你日子過得不錯,真讓人欣慰。我想我的麻煩並不比你當年的大,所以我沒什麽可抱怨的。有個問題我始終想問你,這酒吧為什麽叫‘金剛’?”

“我覺得和某些活人比起來,這大猩猩要和善可親多了,你說呢?”

我拍拍吧台,豎起大拇指,表示同意,說:

“來,為你的大猩猩幹一杯。”

我和老鬼碰杯,再次一飲而盡。我看到杯底的冰塊,在酒吧燈光的照射下,發出一層橙色的光芒。老鬼操起酒瓶,給我倒酒。

老鬼說:

“這麻煩很棘手嗎?”

“有點,這不難理解,如果警察抓錯了人,而且這個人被槍斃了,會不會很麻煩?”

“是有點麻煩。”

老鬼一面說,一面從吧台裏拿出兩支粗大的雪茄,然後用一把精致的雪茄剪仔細地剪起來。剪好了,一面遞給我一支,一面說:

“一個老外送給我的。他常來我這喝一杯,而且偏愛咱們北京的二鍋頭,挺可愛一老頭;據說很貴,是正宗的哈瓦那雪茄。”

接著,老鬼掏出一包精致的火柴。和我一起點燃以後,老鬼把嘴裏一口淡淡的煙霧吐向空中,然後說:

“以前我還真不知道,一根雪茄也能講出這麽多門道,甚至還有一段悠久的歷史。等我真的弄明白了,我發現其實真正的享受,是在之前用剪子剪的那個過程,而不是我真正把它含在嘴裏的時候。我就想,其實這就是生活,生活只是一種體會,只不過人總是處在不同的位置,體會著不同的滋味而已。”

我看了看老鬼,說:

“你什麽時候改學哲學了?”

老鬼沒答理我的話茬,又說:

“其實你們一直都想問我吧,問我後不後悔當初暴打那個老畜生。”

那的確是我們一直想問的問題,我說:

“當然,做夢都想問。你後悔嗎?後悔當警察的那段日子,後悔那老王八蛋毀了你的一生?”

老鬼很堅決,但表情有些黯然地說:

“不,不後悔。雖然結果不是我想要的,我鐘愛的事業、我的一生,都因此毀於一旦。但作為一個人,而不是警察,我不後悔,那是他應得的報應。人嘛,總是有弱點的,我的弱點是那時候我忘記了我自己是警察,你呢?你的弱點是什麽?”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老鬼。我注視著老鬼的眼睛,我相信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我看見那扇窗戶裏的,是像一波湖水般的平靜,我的內心受了某種觸動。

老鬼端起杯,我們一起喝了一口,被冰塊浸透的酒水仿佛一道寒流,緩慢地鉆入我的胃部。

老鬼說:

“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很多時候那叫任性,比如我,任性就會付出任性的代價;而你不同,對你而言,最重要的是,你是否做了你該做的事。”

我問自己,我是否做了我該做的事情呢?並且無怨無悔?!

我無語,和老鬼接二連三地喝酒。

一陣悠揚的吉他曲從不遠處靠近內側墻壁的小舞台處傳來。我知道,“金剛酒吧”的午夜場演出就要結束了。那是一首《鏡中的安娜》,是法國吉他大師尼吉拉·德·安捷羅斯的成名作。我朝小舞台的方向望去,看見一個留著披肩長發,身著白色長衫、黑色褲子的美麗女孩正掩映在酒吧迷離的燈光中,全神貫注地演奏。那女孩眉清目秀,眼神中充滿了一種淡淡的憂傷,我感覺自己似乎在哪裏見過她,依稀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鏡中的安娜》浪漫而柔美,那女孩獨特的彈奏將吉他滑音的魅力表現得淋漓盡致,而分解和弦伴奏則富有動感,當它們和旋律有機地結合在一起時,便給人以心曠神怡的感受。恍惚間,我似乎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大學時代,我正漫步在綠樹成蔭的校園間;又似乎回到了和米桐戀愛的那些美好時刻,米桐潔白的面頰,正在我的眼裏熠熠生輝。

我不知道隨著歲月的變遷,滄桑幻化,我的內心是不是正在變得憔悴和麻木,我只知道,在那美妙的旋律裏,我的靈魂仿佛再次沐浴著陽光,而那陽光是如此炙熱,直射進我的眼底,讓我忍不住就要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