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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的上午,魯斯坦在陳也的實驗室拜訪了他。同時,朱麗亞在程飄飄的公寓訪問她。把陳也和程飄飄分開探訪是朱麗亞的主意。通過在電話上短短的談話,朱麗亞憑著女性的敏感認定,陳也和程飄飄口中的李忍會不一樣。

只是,讓朱麗亞沒想到的是,當她抵達程飄飄公寓的時候,發現毛米竟然也在。短短一個星期的時間,這個漂亮的女孩兒已經迅速地消瘦下去,尖尖的下巴上冒出了兩顆青春痘,眼睛中的光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讓人絕望的憂慮。

朱麗亞把目光投向坐在客廳沙發上的程飄飄,有些不快地說:“你在電話上說這將是和你一個人的談話。”

飄飄淡淡地笑了一下,說:“你只說讓我找一個我男朋友不在的時候,他剛去了實驗室。”

朱麗亞知道自己又遇上了一個厲害角色,點點頭,坐了下來。

毛米搶先著說:“上次你問我十二月十九號那天忍是不是在家,我和你說,忍一整天都在家裏,還和你說,那天跟飄飄打過電話。我怕我記錯了,特地問了一遍飄飄,我沒記錯。”

飄飄點點頭。朱麗亞苦笑了一下,打開筆記本,隨後轉向飄飄:“和我說說你是怎麽認識李忍的,好嗎?”

“大概是三年前吧,我從中國來霍普金斯讀計算機系,李忍也在計算機系,之後就這麽認識了。我們在同一個實驗室。”

“也就是說,你的導師也是馮川教授?”

飄飄點點頭。

“你了解李忍和馮川教授之間的矛盾嗎?”

“不太了解。”飄飄說,“大概就是馮川選的項目,李忍不感興趣,因為馮川的想法當時十幾個學校的實驗室已經在做了,很多實驗室比我們大得多,完全沒有意義。馮川本來就不打算在學術界混了,但忍不一樣,他是個嚴肅的學者,馮川不過是個工程師和商人,他的目的就是把全家都從中國農村移民到美國來,然後過中產階級的生活。”

“你這麽評價自己過去的導師,聽起來很有意思。”

“我沒有貶低馮川的意思。我自己也不是學者,博士沒讀完就拿碩士學位去銀行工作了。”

“李忍和馮川教授學術理想不同,然後呢?矛盾如何產生的?”

“就是李忍不願和馮川合作論文,自己一直想著參與別的項目。馮川就在他的博士論文上卡著他,一直不讓他畢業。還在他的推薦信上動手腳。最後李忍只好換導師,重寫論文。他本來四年前就能畢業了,憑他的能力肯定能找到很好的工作,但就這樣被耽誤了四年的寶貴時間。”

“這些是你自己第一手的了解,還是聽李忍說的?你剛才對我說,你只是碩士項目的學生,你了解學術項目的原創性,以及李忍博士論文中是否確實存在問題嗎?”

飄飄愣了一下,說:“碩士項目也是需要做研究的,和本科不一樣。何況,我在中國讀了兩年研究生才出國,已經有一定的積累了。我當然了解李忍的研究情況。這個領域裏天才不少,李忍是其中的一個。他不僅聰明過人,而且極其勤奮,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學術上。”

“你和李忍的私人關系怎麽樣?”

飄飄不假思索地說:“忍是我的好朋友,是我在同齡人中最佩服的人,但這不代表我會為了他說謊。”

毛米的聲音插了進來:“我能說幾句嗎?”

朱麗亞把目光投向毛米,點點頭。

毛米仍然說著斷斷續續的由主語和形容詞組合的句子,口音很柔和,但是包含著感情,從小在紐約中國城長大的朱麗亞熟悉這種老一代移民常有的調子,不由地心裏顫動了一下。

“檢察官……女士,我的丈夫,李忍,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受了很多委屈……你知道嗎?他從小,媽媽就生病,爸爸賭錢和喝酒,後來媽媽去世了……他小時候……吃了很多苦,長大後也沒有多少真正快樂的日子……”

說著,毛米眨了眨眼睛,又接下去:“他是一個驕傲的人,他本來應該自己過來和你說這些……但他太驕傲了,他不會去懇求別人理解和信任他。但他真的是個最好的人,他總是為別人著想,雖然總是冷冷的……但所有的事情都主動承擔,為別人分擔困難……他照顧我,卻不肯讓我覺得他對我好……”

朱麗亞靜靜地聽著,這些話再次讓她想起自己的父親。曾經以出身在臟兮兮的中國城為恥的朱麗亞,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民族的男人具有怎樣的品質。她從未想和同樣出生在美國的同種族男孩子約會過,她忘了自己的父親是個怎樣的男人。但是眼前這個漂亮的女孩子對愛人一往情深的贊美讓她想起這一切。

自己的父親難道不也是這樣的嗎?一個非常驕傲、沉默,卻像大地一樣承擔起一切重擔的能吃苦的中國男人。父親從來沒有抱怨過自己作為知識分子,卻為了得到一張在美國生存下去的綠卡,不得不和沒有文化的妻子一起待在煙熏火燎的中餐館裏的命運。他就這樣埋頭苦幹,直到把一個油膩的街頭小餐館做成紐約數一數二的高档中餐館,供獨生女兒讀法學院,支持她實現自己無法再實現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