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篇 狂牛案 第二章 觀(第3/6頁)

但是,一想到阿元那笑顏,尤其將才那雙淚眼,他又極不忍不舍。思想了半晌,也理不出頭緒,只得轉身回去。到了家裏,他娘發覺他神色不對,忙湊過來問。他猶豫了片刻,鼓足勇氣,還是開口說道:“娘,我……我想……我想娶妻……”

“娶妻?”他娘頓時笑起來,旋即又止住笑,望著他嘆了口氣,“兒啊,你今年才滿二十一,還早呢!你先安心讀書,等今年去縣裏應過了試,娘再替你安排。”

他再開不得口,只得點點頭,悶悶回到自己房裏。第二天,他再不敢出門,更不敢去那河邊候阿元。如此,過了三個月,到了試期。天不亮,他娘便催他起來,讓他吃飽了飯,送他出村。還沒走到村口,便聽見一陣喧鬧,像是哪家在迎親。他心裏一沉,忙問娘。他娘說:“是周家的阿元,嫁給王守愨了。等你走了,娘得趕緊去幫著送親呢。”

他一聽,心裏頓時塌了一大片,黑茫茫,昏亂亂,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說了聲“娘,我走了——”,便疾步出了村子。走了很遠,仍能聽見那喧鬧聲。那聲響如同重錘,一錘一錘,將他的心錘得粉碎。昏昏然走到縣裏,走進縣學,答過試卷,走出來,回村子,來回四十多裏路,他都一直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做了些什麽。

走到村西頭,一眼望見阿元家院墻上露出的那棵梨樹,夕陽照著那枝葉,金耀耀的。樹間垂了許多青梨,也照得像金果子。望著那些果子,他才忽然湧出淚來,快步鉆進旁邊一片芝麻地裏,蹲在芝麻叢中,將臉埋在胳膊上,失聲哭了起來。

自那以後,馬良絕了一切念頭,不願見任何人,尤其阿元和王守愨。每日,除了讀詩,便是寫詩。寫的詩也越來越孤峭,比李賀鬼詩、郊寒島瘦更加冷僻。他想自己恐怕真是生來孤命,來這世間,只為寂寂旁觀。

唯有一件——阿元送他那顆梨吃剩的梨籽和梨把兒,他沒舍得丟掉,又怕被娘瞧見,便用張紙包起來,夾在一冊古書裏。阿元與他,畢竟未有什麽深情厚誼,連相識都算不得,他也漸漸淡忘了此事。

寂寂過了兩三年,有一天,他拿起一卷南朝詩集,讀了幾首梁陳宮體詩,其間詞句綺靡浮艷,讓他有些生厭,便丟到了一邊。這幾年讀這些後世詩人,讀得太多,讓他忽而念及《詩經》。少年時,讀《詩經》,一直覺得那是上古聖賢之語,讓他始終有些畏退。這時想起其中一些句子,其實極深情質樸,像是田野間那些無名無識、自生自長的花兒。他起身去書架上尋到一卷《詩經》,書上積了許多灰,他正要尋帕子撣,卻發覺這書冊有些鼓凸,翻開一看,裏面夾了個小紙包,已被壓扁。他已忘記這是何物,打開那紙包一看,裏頭是幾顆梨籽和一根梨把兒,都已經幹枯,在紙上留了些黴斑。

他頓時愣住,怔望了半晌,一擡眼,見桌上那卷《詩經》攤開那一頁,是那首《靜女》,一眼瞅見那句“愛而不見,搔首踟躕”,他頓時想起那天新柳河畔,阿元身穿綠衫,端著木盆,輕快哼唱《柳枝詞》的輕盈背影……猛然間,他像是掉進了冰水裏,渾身一陣發麻生寒。又像是萬物被一陣風吹散,心裏一片空茫茫。

他也忽而明白,自己和阿元前後雖只說過匆匆幾句話,並不深知阿元是何等性情心地。但阿元那笑容語態,就如《詩經》裏頭的那些好句,天然無飾,美好自生。他也並非只見過阿元一個女子,如此動情,卻只有阿元一個。

想明白這一條後,他心裏既酸楚,又有些欣慰。至少,自己鬼一般活到如今,總算在這世間尋見了一個能讓自己心動之人。

那兩三年,他極少出門,這時卻極渴見阿元,忙包好了那梨核、梨把兒,重新夾進那卷《詩經》裏,小心放回書架,而後,開了門,快步出去。他娘正在院子裏理麻線,擡頭一瞧,覺察他神色有異,忙問:“你去哪裏?”他忙回斂神色,答了句:“隨意走走。”隨即出了院門,轉頭往西邊走去。過了短橋,走到三槐王家的宅區,他有些惴惴,卻抑不住想見阿元之心,便微低下頭,穿進右邊那條窄巷。快走到王守愨家門前時,他不由得放慢了腳步,然而那院門緊閉,裏頭極靜,只傳出篩簸豆子的聲音。他不敢停步,只偷偷瞅了一眼門縫,什麽都瞧不見,只得繼續向前,穿出那巷子,繞了一轉,回到自家門前,卻不想進,又沿著田埂,走到河邊,來到和阿元初遇的那棵大柳樹下,悵立了許久。

自那起,他每天都要出門,去那東村閑走一兩回,卻一次都沒能見著阿元,反倒惹得三槐王家的人生疑,不住瞅他。有回還碰到王小槐,險些被那孩童拿彈弓射他一栗子彈。馬良再不好去那邊,便只在自家村西這邊閑走,盼著阿元回娘家,能遇見一回。